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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好魚游於海底


  小學三年級吧,曾經海看過一部叫做《海底世界》的科教電影。那個世界真是精彩極了。大吃小,強凌弱,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你爭我鬥。不是為了填飽肚腹,妻妾成群;就是為了霸佔地盤,劃地為王,弄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留在他印象裡的「好魚」卻一條也沒有。大學畢業,在社會上混了一陣,他終於逐漸明白,海底世界,原來就是他生活的這個世界的翻版,在那兒游動著的,就是一批教他如何做人、如何端牢飯碗,而且步步走紅的活樣板。
  他從小向往的是「自由職業者」:醫生、律師、記者,甚至作家、藝術家等等,他不知道這些行當好在什麼地方,引誘他的是「職業」的「自由」,也即所謂個性自由,人格的獨立吧。可沒料到,考試獲得的那一串稱為「成績」的數據,卻像根鍊條,把他鎖進了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大學的行政管理專業。為了有一只飯碗,他□不過自己的命運,去報到入學了。畢業的時候,三資企業正熱。據說,到了那種單位,沒有人際關係,靠的是自己本事,它的機制,就是最大限度地發掘人自身價值。於是,他對自由職業的向往死灰復燃了。他沒有接受畢業分配去當一名行政幹部,斷然進了一家獨資企業。剛進去那陣,的確有一種新氣象,可不多久,就發現老闆想的只是怎樣幫他賺錢,每人每年每月甚至每周的指標都訂得死死的,拉客戶,搞推銷,無非都是為了博取老闆的好感。老闆對僱員錙銖必較,在外面卻養了一只「金絲鳥」。開頭曾經海還不知這只「金絲鳥」是哪一路子貨色,不多久才明白,就是和他一起招進去,半年不到便失蹤了的吉小園!這個小園,是屬於那種叫他一見傾心的姑娘,他曾經向她獻過不少殷勤,在咖啡館、舞廳,出雙入對。他自信她鐘情於他,為此他曾經敏感到老闆對她特別照顧的後面,有一種危險,酸溜溜地幾次想提醒她,如何保護自己。豈料話還未到唇邊,她就被老闆所奪,突然不辭而別,「跳槽」去了!他的人格尊嚴活似遭受了殘酷的凌辱。對人生,對所謂的人格價值,彷彿從此大徹不悟了。那天,老闆偏為客戶的一點小事挑剔了他一點,失戀之痛,竟使他當眾大吼大嚷了一陣。說:他媽的,眉眼做給你們這些人看,不如做給那些官老爺看!便揚長而去,也說不清是他炒了老闆的魷魚,還是老闆炒了他。在家閒居了一陣,憑著那份行政管理專業的文憑,憑著朋友的推薦,進了國家機關,做環保幹部。
  他飽蘸朝陽一般的生命,畫了一個圓圈,從起點,重新回到了起點。
  老爸曾宏發對自己唯一的兒子到那種境外老闆當家的企業去,內心深處是頗不以為然的,既算不上白領,也出不了國,無非是私營老闆的一名僱員,有什麼好?貿貿然攔到面前去指手畫腳,無非各執一端,惹得臉紅耳赤,逼得兒子將來碰了壁還死要面子活受罪,豈不害了他一世?與其這樣,不如讓他去經經風雨,見見世面,碰幾個釘子,那才叫響鼓不用重捶。如今果然浪子回頭了,該是水到渠城,輪到父親點撥了。於是,就在兒子去報到前夕,他特意叫他老伴炒了幾個菜,備了一瓶花彫,以父子對飲的形式,向他灌輸進入社會以後的為人處世之道。
  兩杯下肚,父親的臉頰被酒精燃燒得像一片彩霞,鄭重其事地問他:「你知道嗎,這幾年,我對你憋了一肚子的話?」
  曾經海搖搖頭。
  父親說:「你呀,一生下來,外婆見頭頂兩個漩,就說這小囝脾氣倔。真的倔。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且只給自己選一條路走,不碰幾個釘子不回頭,勸也沒用,叫人弄不明白到底是脾氣倔,還是過份的自尊。我說得對不對?」
  曾經海點了點頭。
  一個好開端。父親高興地舉起酒杯來揚了揚:「來,我們爺倆干了這一杯,先祝賀你前程無限!」
  曾經海機械地揚了揚杯子,應付般地跟著喝乾了。
  「不說你這脾氣到底是好是醜,」曾宏發放低了聲音,「我想說的是,進了社會,尤其是行政機關,就像紅軍走進沼澤地,隨時都會陷進泥潭裡,遭受沒頂之災的危險。這道理,我想你也應該琢磨到了一些。可說真的,這幾年,還沒有讓你真正體會到這片爛泥潭到底有多深。……別怕,我這一輩子雖說不上成功,可對這塊沼澤地也算摸透了,知道平坦的路舖在哪兒。」
  兒子微微一笑。
  當父親的很敏感:「怎麼啦?你聽我說過了吧?」
  曾經海本想點頭,可馬上又搖了頭。他想,今天情況特別,不該掃父親的興,說不定老爸借助酒力,會說出一點新的見解來,讓我受用無窮。於是裝作很有興致的樣子說:「沒有沒有,你說你說!」
  父親興致來了,說:「這條路,就是兩個字:乖巧。」
  曾經海不住又要笑了:老爸今天炒的還是這一碗冷飯。這一套為人處世之道,當今三歲小兒都是懂的。無非是在權勢面前耍花巧,如何討領導的歡喜。比如在單位裡,盤踞在你頭頂的所有領導,小組長,室主任,科長,處長,局長,或者經理,總經理,包括這些長、這些經理的助理、秘書、老婆兒子,都是你的衣食父母,你抬手動腳,都要學會看他們的臉色,他們說今天冷,哪管滿頭冒汗,你也得馬上生爐子;他們說天氣熱,哪怕穿著老棉襖,也該趕緊送扇子!……如此這般,一開頭就要給人留下一個好印象。也就是說,剛剛報到的這三年裡,你就當作三年小媳婦,有一個二十四小時都用嚴厲目光盯著你的惡婆婆!特別要學會忍,還要學會熬,手腳勤快一點、嘴巴甜一點、對人謙讓一點、碰到好處吃虧多一點、說話聲氣小一點、走路腳步輕一點……反正,開頭的好印象,就像往銀行裡存錢,給你的利息必定會比普通人高出十倍二十倍,足夠你亨用幾輩子!提升,加薪,分房子,出國考察,都會優先考慮你,那才算沒有白活一世呢,為了這,你得對自己委屈一點……說真的,對這一套,誰都反感,誰都鄙視,當眾嘲笑它,可背地裡,誰都想成為這方面的行家,悄悄地琢磨著,既達到目的,可又不讓人知道在耍這種手腕,以免丟失身份。過去雖然沒有點明,但從骨子裡說,曾經海就是為了這,才不願到這些單位裡去的;到了那個獨資企業裡,也是因為比料想的還難以忍受,才逼他回來端這只飯碗的!唉,看得都引不起激動了,居然當作金玉良言來饋贈,真是!……
  為了不讓大不共恭的神態流露出來,曾經海拚命往嘴裡塞著菜。
  「你在聽嗎?啊?」父親發現兒子心不在焉,忍不住停下來,盯著他看了一陣,不無失望地說,「好吧,千句並做一句說,若要好,大做小。好魚游於海底!懂不懂?啊?」
  曾經海耳目一新,停住咀嚼,抬起了頭:這不是叫人想到《海底世界》的警句嗎?啊,老頭子這一盆炒冷飯裡,還真有值得品味的東西!當年我真的不懂事,只看熱鬧,沒有看門道,絲毫沒有體會到這部科教片編導的良苦用心!
  父親見他認真起來,便加重了語氣,而且希望當母親的也來開導開導兒子,說道:「這些生活經驗,是我跟你媽活一輩子積累起來的!對不對啊,老太婆?」
  老伴正在悶吃昨晚剩下的小半碗肉絲炒茭白,見丈夫問她,卻不開口,只是習慣性地朝父親右側那個空位子看了一眼。
  那是一個永遠空著的座位。曾經海的姐姐還沒有出嫁,他奶奶還在世的時候,就做出規矩:這個位子,家裡的人是不能隨便坐的。據說這上「上座」,是專留給貴賓的。他奶奶說,每年清明、冬至、除夕祭祖宗的時候,曾家最老的祖宗就是坐在這個位子上的。平時則虛位期待著貴賓上門來。這位貴賓是什麼模樣呢?他奶奶說她看見過,他母親也說看見過,不過兩人所見的不一樣,他奶奶見的那個頭戴禮帽,穿長袍馬褂;他母親見到的那個,穿的似乎是中山裝,也似乎是西裝。她們所見的不是同一個貴賓,可都是一瞬間的事。曾經海,包括他姐姐曾經霖,長到這麼大,都只有聽他們說的份兒,「看到」,連「一瞬間」也沒有。只記得,父親廠裡的支部書記來,就是坐在這把交椅上的;他母親公司裡的工會主席,也是坐這把交椅的,退休以後裡委會主任上門來,也是坐這裡的。至於宴請客人,客人不光臨的話,那絕對是讓它空著的。要是曾經海或者曾家的小輩,如外甥他們問起,聽到的回答都是這樣的:「會來的,一定會來的!」這一刻,跟著這一眼,他母親只是語重心長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們一家都指望著你了。」
  確實與以往不一樣,聽到從母親口裡吐出的這一聲老掉牙的話,曾經海的心弦,竟破例地一陣緊。他明白,從此以後,他真的不能再像以往那樣任著性子干了,不能不忍辱負重,實踐自己和同齡人正公開鄙視著、嘲笑著,卻悄悄在模仿著的那一套了。也就是說,從此他要改一改從娘肚子帶來的那股子□脾氣,乖乖巧巧的,成為當眾嘲弄、暗地裡卻在身體力行的「兩面人」了!
  曾經海想象不出游在海底的那一類「好魚」是何等模樣,但他已經能夠猜度得到,而且身上感覺到了沉重,就像承載著千萬噸重量的海水那樣。
  他真想再去看看《海底世界》。
  《海底世界》沒有看到,他卻連著做了幾個晚上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一條游動都十分艱難的魚,大鰭小鰭,都給粘稠的膠水粘住了似的,划不動;那張永遠空著等待貴賓光臨的空椅子,卻像一片羽毛飄在他頭上,那樣輕,那樣難以捉摸。醒過來了,怎麼回憶,也沒有弄明白那位貴賓,不管是戴禮帽、穿馬褂的,還是中山裝什麼的,是不是光臨了。
  他就懷著這種沉重感,走上了新崗位。
  「好魚游於海底」!每見一位領導,每接觸一位同事,每接受一份差使,他立即想這句警言。同時以一種競爭的本能,多長了一個心眼,觀察同事是不是也在這樣做,是否會成為自己的對手,並怎樣制伏這些對手。
  他的目光很快被一個叫「扁頭阿棒」的同齡人膠住了。
  這個「扁頭阿棒」姓邊,名奉榮,「扁頭阿棒」是他的外號。此人腦袋扁平,雙耳招風,頭頸細長,真可謂其貌不揚,不顯山露水的,與曾經海一起進的「山門」。可不多久,此君的口碑卻大大地超過了曾經海,據說有可能提升他當辦公室的負責人助理。曾經海有點沉不住氣了,心想,你「扁頭阿棒」算什麼呢?看看那德性。每逢學習重要文件,總是緊接著領導表態發言,都是堅決支持,積極貫徹;他好像牢記著領導的值班表,領導值班那一天,他總是第一個出現在單位裡,不光打掃自己辦公室,連左鄰右舍的門前都掃到了。如果五個人在一起談天,領導又不在場,旁人難免該笑就笑,該咒就咒,該嘲就嘲,該罵就罵,只有他,大家笑的時候也跟著笑,人家咒的時候就跟著搖頭,搖得像是一陣無以言傳的歎息,歎世道的不公,也像是對當事者的不以為然,但是始終不開口,旁人自然也注意有他在場。最神的是他那雙眼睛,忙著在周圍的人們眉眼上輪番打轉,其速度之快,超出常人能力之上,據說,在一二十名高朋座上,一秒鐘之內,他能夠在所有人的眉眼上滾動一次。彷彿他的歡樂,他的歎息,就是周圍人的情緒在他臉上的綜合反應,蓄意將自己真實的態度掩蓋起來。要是非要他開口的時候,他一定能使從皆大歡喜,當家人滿意,旁人也舒服。領導找他辦事,總是連聲是是是,每一聲「是」裡所包含的謙恭,都好像彎了一次腰,鞠了一個躬。
  按照父親的教導,曾經海真的打算痛改前非了。誠摯而謙卑地要把這個阿棒作為老師,學到他的長處,然後擊敗他,攫取助理之類的職位。曾經海真不愧是有備而來的,活得真像一條游在深水底下的魚,比誰都小心謙讓,見誰都恭敬,尤其是一雙手腳,阿棒在他跟前,簡直變成了懶漢。每逢節假日值班,只要誰向他開一聲口請他代替一回,總是有求必應的。久而久之,他都變成值班專業戶了。要是碰到集體活動,人家圍著搓麻將或打撲克,對此並無多大興趣的他,總是站在一邊觀戰,或者看看電視之類的,於是,他自然成了聽差。這個喊一聲:「小曾,給我買一包煙」。那個差他:「經海,我們肚子餓啦,有什麼吃的嗎?」於是,他不是出外采購,就是下廚去燒點心,並且一一送到他們手上。墊上自己的錢,給忘了,也算了。有時候,只要誰說一句:嗨,這時候有一瓶冰鎮啤酒該多愜意!如果「扁頭阿棒」在場,發現這種明打明地請求幫忙總是裝聾作啞,可是只要有他曾經海在場,不出一刻鐘,冰鎮啤酒便會在大伙面前絲絲絲地冒氣泡了。他於是成了無可爭議的「大好人」。可是不知道是因為父親的精神沒有真正領會,還是《海底世界》沒有重新看一遍,作一番透徹的研究,解除了對人的戒備,曾經海見大家嬉笑怒罵得很開心的時候,居然會不知不覺間湊上幾句,跟大夥一起嘲弄這個世道,用詞往往比誰都尖刻,直到發現「扁頭阿棒」只笑不說,才突然明白自己已經「失分」了。他急忙改口,以挽回影響,可是,到了另一個場合,總又被旁人那種肆無忌憚的調侃、挖苦、指謫的氣氛卷裹著走。而且,好幾次因為言辭的激烈,使他從附和者變成了主要角色,直到再次發現「扁頭阿棒」只笑不說的當口,才說上幾句補救性的話。可惜,這時候,無論是立意還是感情色彩,總遠遠不如先前嘲弄、挖苦那般強烈、生動而又深刻了。於是乎有了名氣,他成了機關中最坦誠、最無矯飾的一副「尖牙利齒」式的唇舌。
  開頭他還不知道自己「失」掉的「分」有多少,直到聽見「扁頭阿棒」「領了先」,才發現自己有悖於父輩的期望了。他依然想采取挽救的措施,可一時間又找不到有效辦法,只好向父親討教。
  「好魚游於海底。我是照你的話做的。可是'扁頭阿棒'算什麼呀!他做的全是浮在面上的東西!」曾經海用鄙薄的口吻,將這位對手介紹了一下,「你知道,我就是討厭這些,才想到三資企業去的!」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到處一樣!」父親依舊是看破了一切的神態,「所以,我要你學的,正是這種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本事!你呀你,為什麼這樣沒出息,連這種訣竊也要我手把手教啊!你……算了!」
  父親這種失望之極的樣子,使他氣得扭轉了屁股拔腳就走。他想,好好好,你們既然歡喜這一套,我不做出個好樣子來不再提這一壺!
  從此他暗地裡開始「臥薪嘗膽」。主任給他派任務的時候,他也像「扁頭阿棒」那樣連聲是是是。看到大家在一起發牢騷罵天罵地罵爹娘,自知學不到「扁頭阿棒」那套修養的他,就只好溜之乎也。給人辦事也不那麼召之即來了。時間一久,人們發現他的變化,也都摸透了他的為人,衝著他嬉笑怒罵都來了,而且都是當面開銷:「哦,經海,搭啥豆腐架子呀?來來來,幫我把這一車子材料運到淮海西路去!」「嗨,你故意躲著我們幹嗎?眼睛轉向上頭,可也不能轉得這樣快的啊!快,幫我去買三包打印紙!我們等著用呢!」礙於情面,他不能不做,先是應付,但敷衍到底投不進感情的,而且和對付領導的態度一比較,同事們開始從不滿到背後直接嘲笑攻擊了:「他媽的,這小子沽名釣譽倒是有一套的嘛,博得一個好名聲,就遠遠躲開我們啦?門檻也太精了!」
  這種話傳到曾經海耳朵,自然苦悶,他怎麼也想不到會弄成這樣。那天,他被小高「教訓」了一頓才明白了一些道理。在機關,他是游在海底的一條小魚,在基層單位,他可是領導。那天接到上面轉來的一封群眾來信,說他們那兒的老年活動室給人挪作倉庫了,幾百名退休老人沒有地方可以打發時間。這是建立文明城市的一項重要內容,涉及機關政績的緊要關頭,領導作了批示,要他下去處理。經了解,情況屬實,他便要求辦事員小高,在一個星期內收回老年活動室,迎接市領導的檢查。可一個星期過去了,什麼進展也沒有。原來,小高陽奉陰違,特地選在這時間請了病假。病,也不是大病,據說是痔瘡,打算住在醫院開刀。這分明是趁機溜號嘛,不支持他,才會在這時候采取這一招,名正言順,蓄意讓他在領導面前出丑!
  他痛苦到了極點。那晚正和都茗約會,見到她時,他都差一點哭出來了。她比他看得透,說你平時一定沒有好好尊重這個小高。當了頭,對於上級,是一條游在海底的好魚;對於下級,照樣應該拍馬屁,賠小心,這才能真正成為一條游在水底的好魚,碰到關鍵時刻,才沒有人來拆你的台。
  曾經海明白了,決定上下一起努力。關鍵當然是上面這一頭。
  那天,主任交給他一個任務。他將材料接了過來,對上頭的意圖咀嚼了又咀嚼。他有這份自信,這份差使一定會獲得主任的表揚,同事們稱道的。事情是要求在半個月內,在他們裡委會管轄的地段,建立起二十多只垃圾庫房。三分之二,是在原來設置垃圾箱的地方擴建;三分之一,要他在居民區選擇,請裡委會協辦。難度是早就料到的,家家都要倒垃圾,可家家都不願意垃圾箱擱到家門口來。這一類矛盾歷來層出不窮。為此,凡是新建的房子在分配或出售之前,最重要的事是先把垃圾箱定好位,並建造完成。可這一回偏是在舊居民區擇地新建的。上頭一片好心,事先采取了種種預防措施,可還是把事情搞糟了。當磚頭水泥運到打算速戰速決地建造的時候,附近居民們傾巢而出,強行阻止。他也被居民圍住了。磚頭給砸了,水泥給倒了,他被作為謀求私利、不顧民意、獨斷專行的象征,非要把他扭送到市裡去說理不可。居民們這樣不講理,他的倔勁又控制不住了,惡狠狠地說:這是政府的決定,誰都應該執行上級的指示!說罷便揚長而去。居民們見他來蠻的,便派了代表找他的領導去了,而且找的偏不是他的頂頭上司,而是一步登天,上訪到了市裡。說這是他們機關串通裡委強佔空地造房子,然後租出去,為小集體謀利!這一招很兇。成命,自然收回了。他們機關的頭頭被市主管部門找去吃了一頓排頭,這位當家人回來自然給主任吃排頭;主任,原該找曾經海去吃排頭的,可他回來以後卻召集全體大會,總結教訓。面對面地碰到曾經海時,竟陰著臉,什麼也不說,只在會上向大伙通報了這次事件,然後搬出能用的美麗詞藻,盛讚「扁頭阿棒」,如何富於創造性地完成任務。「這是提高國民素質的舉措,總要損害到部分人的利益的,部分居民抵觸情緒,抵制行為總是有的,也有可能把矛頭對著領導,可邊奉榮同志賃著高度的責任心,任勞任怨地妥善地完成了任務,矛盾絲毫沒有上交!……」聽話聽音,大家一聽便知道是在批評曾經海。他氣得差一點當場跳起來,只是強忍著,讓眼淚往肚裡流。
  曾經海算真正明白父親為什麼罵他是個「沒有出息的東西」了。當初趕浪頭糊里糊塗地趕進那家三資企業成為一名白領的時候,老闆要他托運、報關、繳稅,和幾個固定的機構打交道,不多的幾個同事都是老闆的親朋好友,說不上競爭,反正能完成自己的那份差使就行了。想不到進了機關,門檻比哪兒都多,看來,這一輩子真要與草木同朽了。這一想,他更不好意思回家去見那把空著的椅子,也不好意思見都茗。像一片嚴冬的落葉,隨風飄。飄呀飄的,像在總結教訓,也像在尋找那份久盼的自由。
  就是在這樣飄了幾個鐘點以後,都茗想出了一個點子,幫他擺脫充當這種專在海底漫遊的「好魚」的命運,帶他去結識了楊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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