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尼拔——《沉默的羔羊》續篇   第九十五章


  史達琳很愛她的父親,就像我們愛任何人一樣,誰若是輕視了她對父親的懷念,
她立即會跟他打起來。但是她在受到重劑量催眠藥和催眠術的影響、跟萊克特博士
談話時,卻說出了下面的話:
  「我的確對他非常生氣。他怎麼非在半夜三更到那藥房後面去不可,這就遇見
了那兩個混蛋,叫他們給殺死了。他那老槍上起子彈來很慢,於是被人殺掉了。那
是兩個無名小卒,可他敗在了他們手上。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從來不汲取教訓。」
  這話若是出自別人嘴裡,她準會打那人耳光。
  魔鬼在椅子裡向後挪了一微米。啊——我們終於說到點子上了。剛才這些女學
生式的回憶越來越沉悶了。
  史達琳想像孩子那樣晃蕩雙腿,但是腿已經太長。「你看,他得到了那份工作
就去了,照別人的要求做了,拿了那倒霉的巡夜鐘走來走去,然後就死掉了。媽媽
洗著他帽子上的血,好給他戴上下葬。誰還會回到我們身邊來呢?沒有誰。那以後
雪球糖就非常少了,我可以說。媽媽和我打掃起汽車旅館的房間來。人們把濕施漉
的保險套留在床頭的小櫃上。他因為自己的愚蠢被人殺了,離開了我們。他應該告
訴鎮上那些笨蛋推掉這工作的。」
  這些都是禁止進入她高級神經的東西,是她決不會說出口的話。
  從他們倆互相認識開始,萊克特博士就奚落她的父親,把他叫做巡夜的,而現
在,他倒成了對她父親記憶的保護人了。
  「克拉麗絲,他一心想的就是你的幸福和快樂。」
  「左手是希望,右手是胡鬧,就看哪只手先做到。」史達琳說。這句孤兒院裡
的格言從那張迷人臉上說出特別叫人倒胃口,但是萊克特博士好像覺得很高興,甚
至受到了激勵。
  「克拉麗絲,我打算請你和我一起去另一個房間。」萊克特博士說,「你父親
來看過你,你盡力做到了這一點。你看見了,儘管你那麼迫切地希望他留下,他還
是無法留下。他已經來看過你了,現在該是你去看他的時候了。」
  大廳後面是一間客房,門關著。
  「等一等,史達琳。」他進去了。
  她站在大廳裡,手扶著門把手。她聽見了擦火柴的聲音。
  萊克特博士開了門。
  「克拉麗絲,你知道你的父親已經死了。這一點你比任何人都明白。」
  「是的。」
  「進來看看他吧。」
  她父親的骨殖在一張對床ヾ上整齊地排列著,長骨和肋骨架被一張床單蓋住。
殘骸在雪白的床單下像是一幅淺浮雕,像孩子用雪塑造的一個天使。
  ヾ成對的兩張單人床。
  她父親的頭骨被萊克特博士海灘上的小海洋動物清理乾淨了,曬乾漂白過,放
在枕頭上。
  「他的星形徽章到哪裡去了,克拉麗絲?」
  「村裡收回去了。他們說要值7美元呢。」
  「這就是他。現在整個的他就在這兒,是時光消磨的殘餘。」
  史達琳望了望骨頭,轉身離開了房間。這不是撤退,萊克特博士沒有跟著她去,
只在昏暗裡等著。他不擔心,他用他那和被捆在樁上的山羊一樣靈敏的耳朵聽見她
抽泣著回來了。她手上有個金屬的東西在發亮,是個徽章,約翰·布裡格姆的盾形
徽章。她把徽章放在床單上。
  「一個徽章對你能有什麼意義,克拉麗絲?你在倉庫裡就射穿過一個。」
  「徽章對他意味著一切。他就知道這東西。」她的嘴角一耷拉,最後的字變了
音。她拿起她父親的頭骨坐到了另一張床上,眼裡熱淚湧起順著面頰直淌。
  她像個小娃娃一樣撈起衣襟擦著臉哭了起來,痛苦的淚珠滴到膝蓋上父親的顱
骨頂上,嗒嗒地空響著。頭骨上那顆鑲過的牙閃著光。「我愛我爸爸,他對我能有
多好就有多好。跟他在一起時是我一輩子最快活的時光。」這話是真的,發洩出憤
怒以後還同樣地真。
  萊克特博士遞給她一張紙巾,她只抓在手裡,萊克特博士只好自己給她擦了臉。
  「克拉麗絲,我要把你留在這裡,跟遺骨在一起。是遺骨,克拉麗絲,哪怕你
把你的苦難嘶叫進了他的眼眶裡,也是得不到回答的。」他把雙手放到她的腦袋兩
側。「你應該從你父親那兒學會的東西在這兒,在你的腦袋裡,它要受你的判斷支
配,而不是受他的支配。我現在要離開你了。你需要蠟燭嗎?」
  「要,謝謝。」
  「你出來時只拿你需要的東西。」
  他在休息室的壁爐火光前等著,彈著他的泰勒明電子琴打發時光,在電子場上
運動著他的空手,創造出音樂。他揮動著曾經放在史達琳頭上的雙手,好像現在在
指揮著音樂。他還沒有彈完,便意識到史達琳已在他的身後站了好一會兒。
  他對她轉過身去時,她溫和而淒涼地微笑著,手上沒有拿東西。
  萊克特博土一直在尋找模式。
  他明白,史達琳跟一切有知覺的生物一樣,從幼時的經驗建立起模式,憑借它
的框架來理解以後的見聞。
  多年前他跟她隔著瘋人院的柵欄談話時,就已經為她找到了一個重要的模式。
她寄養家庭的牧場上對羔羊和馬的宰殺,羊和馬的苦難給她打上了印記。
  她對詹姆·伽姆偏執的、成功的追捕,其動力就是解救伽姆的俘虜脫離苦難。
而她之所以要把他萊克特博士從酷刑下解救出來,也是出於同一個理由。
  好的,模式化的行為。
  萊克特博士永遠在尋求著不同環境下的模式。他相信史達琳在約翰·布裡格姆
身上看見了她父親的優秀品質——而不幸的布裡格姆既具有了她爸爸的道德,便也
被賦予了亂倫的禁忌。布裡格姆,也許還有克勞福德,都具有她父親的優秀品質。
那麼惡劣品質在誰身上呢?
  萊克特博士搜查著這分裂模式的其他部分。他使用催眠藥和催眠技術在克拉麗
絲·史達琳的個性裡發現了結實頑梗的疙瘩,像樹木的結節,還凝結著松香一樣易
燃的舊恨。
  他遇見了那些明亮的無情的畫面,多少年了,但還精心保存著,連細節都還清
楚,把積鬱的憤怒送進史達琳的腦子,有如圓團積雲裡的閃電。
  那畫面大部分圍繞著克倫德勒。在克倫德勒手下切身體會到、感受到的冤屈而
產生的怨恨上都帶著對父親的憤怒,儘管那是她永遠永遠也不會承認的。她不能原
諒她父親的死。他離開了一家人;他再也不在廚房削橙子皮了;是他把媽媽趕去跟
廁所裡的刷子和水桶為伍。他再也不擁抱史達琳了——那時他強大的心怦怦地跳,
就像她跟漢娜逃進黑暗裡時漢娜的心跳一樣。
  克倫德勒是失敗與挫折的邪神,可以指責,但是可以公開反抗嗎?難道克倫德
勒、土司和禁忌就有權打擊史達琳,讓她過在萊克特博士看來是低聲下氣的日子嗎?
  萊克特博士還從一個跡象看出了希望:史達琳身上雖然有警檄的印記,卻仍然
打穿了警徽,打死了佩戴警徽的人。為什麼?因為她已確認那佩戴警微的人是罪犯,
進行了超前審判,駁斥了星微這個偶像,決心行動了。這是一種潛在的彈性。大腦
皮層的判斷。那是否意味著在史達琳的身上可以存在米沙呢?或者那是否僅是史達
琳必須讓出的地方的另一個優良品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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