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尼拔——《沉默的羔羊》續篇   第五章


  史達琳理家有效率,但不精細。兩人合住房她的這一半雖很乾淨,什麼都能找
到,東西卻有越堆越高的傾向——洗乾淨的衣服不清理。雜誌多得放不下。她那直
到最後一分鐘才燙衣服的本領也是世界水平的,而且不用打扮。她就是那樣過日子
的。
  她需要秩序時就鑽到合住房對面去——到公用廚房那邊阿黛莉亞的房裡去。要
是阿黛莉亞在那兒,她就可以跟她商量,阿黛莉亞的意見總是很中肯,不過有時說
得比史達琳希望的還要露骨。她們有個默契,阿黛莉亞若是不在,史達琳可以坐到
阿黛莉亞那整整齊齊的房裡去思考,只要不把東西扔在那邊就行。今天她就坐在了
那裡。那是那種無論主人在不在都感覺有主人在的屋子。
  史達琳坐在那兒望著馬普奶奶的保險單。保險單嵌在手工製作的框子裡,掛在
牆上,跟掛在她奶奶農莊的佃戶房裡時一個樣,也跟阿黛莉亞小時候掛在游戲室裡
時一個樣。阿黛莉亞的祖母以賣菜賣花為生,一個一個小錢積攢起來交了保險費。
她已經可以拿付過的保險單貸款,就靠這個讓阿黛莉亞苦苦支撐著渡過了大學最後
的難關。還有一張照片是那小老太婆自己的,漿過的白色硬領上的臉沒有笑意,草
帽邊下的黑眼睛閃耀著古老的智慧。
  阿黛莉亞能感覺到自己的出身背景,每天都從中吸取力量。現在史達琳也在尋
求自己的力量,想打起精神來。波茲曼的路德教孤兒院給了她食物、衣服和正當行
為的規範。可是,就她現在的需要而言,要尋找力量她還只能指望自己的血統。
  既是出生在貧苦白人之家,你還能指望什麼?何況是生在重建工作直到50年代
末才完成的地區。既然出生在常被大學生叫做「山裡人」、「鄉巴佬」的家庭,常
被別人居高臨下地稱為「藍領」的阿巴拉契亞山山民;既然連南方那些貴族身份未
必可靠的、輕視體力勞動的人也把你家的人叫「啄木鳥」——你還能找到什麼傳統
的家風作為你的楷模?說我們在布爾溪ヾ打得他們屁滾尿流嗎?說老格蘭特在維克
斯堡ゝ幹得漂亮嗎?說夏洛ゞ的一角永遠成了亞祖城々嗎?
  ヾ美國弗吉尼亞州東北的一條小河。美國南北戰爭時曾在此有過兩次戰役(1861
和1862年),都是北方軍戰敗。
  ゝ美國密西西比西部城市,美國南北戰爭中在這裡進行的一系列決戰,證明了
聯邦軍將領格蘭特的軍事天才。
  ゞ1862年美國南北戰爭的戰場之一,在田納西州西南田納西河上,現為國家軍
事公園。
  々密西西比州中西部城市。
  要是能靠繼承來的東西做出了成就,利用那倒霉的40英畝土地和一頭滿身泥的
騾子搞出了名堂來,倒也榮耀,可是你自己總得先有個設想吧!而那設想別人是不
會告訴你的。
  史達琳在聯邦調查局受訓時取得了成功,因為她沒有退路。她大部分日子都是
在社會機構裡靠尊重機構、刻苦努力、恪守紀律過下來的。她總在不斷進步,總能
獲得獎學金,總是跟人合作。到了聯邦調查局她旗開得勝,卻沒有得到提升,這種
經歷使她覺得陌生而可怕。她像只關在瓶裡的蜜蜂,老撞在玻璃壁上。
  她為當著她的面被殺死的約翰·布裡格姆傷心了4天。很久以前布裡格姆曾經對
她提出過一個要求,她婉拒了。他又問她他們倆是否能夠成為朋友,真正的朋友,
她同意了,誠心誠意地同意了。
  她接受了一個現實:自己在費利西亞納魚市殺死了5個人。有個人影在她心裡反
復閃現:胸口被兩輛車夾壞的那個克裡普幫的人,那人的手在車頂亂抓,槍掉了下
來。
  為了減輕心裡的負擔,她有一回曾到醫院去看過伊芙爾達的嬰兒。伊芙爾達的
媽媽正在那兒抱起小孫子準備回家。她從報紙上的照片認出了史達琳,把嬰兒交給
了護士,史達琳還沒有明白她打算干什麼,老太婆已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打在有
繃帶的一面。
  史達琳沒有還手,只是扣住老太婆的手腕,把她頂在了產科病房的窗戶上,直
到她放棄了掙扎。老太婆的臉抵在噴滿唾沫的窗玻璃上扭歪了。血從史達琳臉上流
了下來,痛得她發暈。她到急救室重新縫合了耳朵,並沒有提出醫藥賠償要求。一
個急救室的助手向《國民閒話報》透露了消息,得到了300美元。
  她還得出去兩次——一次是給約翰·布裡格姆做最後的處理,一次是到阿靈頓
國家公墓參加他的葬禮。布裡格姆的親戚很少而且疏遠,他最後的書面要求是讓史
達琳照顧他。
  他面部傷害嚴重,需要使用不露出臉的棺材,但是她仍然盡力收拾好了他的面
貌,給他穿上了綴有銀星獎章ヾ的、完美的海軍藍軍服,緞帶上還綴著其他的勳章。
葬禮以後,布裡格姆的上司給了史達琳一個盒子,裡面盛著約翰·布裡格姆的私人
搶械、臂章和他永遠凌亂的辦公桌上的一些東西,包括—只從杯子裡飲水的傻呵呵
的風信雞。
  ヾ美軍頒發給地面戰鬥中作戰英勇或服務優異者的獎章。
  史達琳面臨著五天後的一次聽證會,那有可能會毀掉她。除了接到過傑克·克
勞福德的一次電話之外,她的工作電話一直沒有響過,而可以談心的布裡格姆又死
了。
  她給她在聯邦調查局特工協會裡的代理人打過電話,那人的勸告只不過是參加
聽證會時別戴搖晃的耳環,別穿露腳趾的鞋。
  電視和報紙每天抓住伊芙爾達之死像搖晃死耗子一樣搖個沒完。
  在這兒,在馬普絕對整潔的屋子裡,史達琳努力思考著。
  能夠毀掉你的蠕蟲是:同意批評你的人的看法,討得他們的歡心。
  一陣噪音干擾了她。
  史達琳使勁回憶她在偽裝的貨車裡確實說過的話。她是否說過多余的話?噪音
繼續干擾。
  布裡格姆讓她向別人介紹伊芙爾達的情況時,她表現了敵意嗎?她說過什麼語
意含糊的……
  噪音繼續干擾。
  她清醒了過來,意識到自己聽見的是隔壁她自己門鈴的聲音。也許是個記者吧,
她還枯計著會收到民事傳票。她拉開馬普房子正面的窗簾一看,一個郵遞員正要回
郵車去。她打開馬普的大門,趕上了他。她在簽字領取快件時背過了身子,躲開了
街對面新聞車的遠距離攝影。
  信封是紫紅色的,精細的亞麻紙上有絲質的條紋。心煩意亂的她想起了一點什
麼。她進了屋,避開了耀眼的陽光,看了看信封,精美的印刷體字。
  史達琳心裡恐怖的音調原本嗡嗡不斷,這時又發出了警告。她覺得腹部的皮膚
顫動起來,好像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從她身前流下。
  史達琳捏著信封的兩角進了廚房,從皮夾子裡拿出取證用的白手套——那是她
永遠隨身帶著的。她在廚房的硬桌面上按了按信封,又仔細全部模過。雖然紙質很
硬,定時炸彈的電池總是能模到的。她明白應該去透視一下,如果打開信封,可能
惹上麻煩。麻煩,哼,麻煩個鬼!
  她拿起菜刀裁開信封,取出了那張絲質的信紙,不用看簽名她已經知道是誰寫
來的了。
  親愛的克拉麗絲:
    我滿懷熱情地注視著你所受到的羞辱和公開的作踐。我從來沒有為自
  已受到的羞辱痛苦過,除了受到監禁時覺得不方便之外,但我怕你會對前
  途想不開。
    我們倆在地牢裡討論時,你的父親,那個已經去世的巡夜人,在你的
  價值體系裡顯然有巨大的份量。我認為你在結束詹姆·伽姆的女裝設計師
  ヾ生涯時所取得的勝利最令你高興,因為你可以想像那是你父親的業績。
    ヾ史達琳所擊斃的系列殺人犯詹姆·伽姆原學過縫紉,殺女人是為了
  剝皮制衣,滿足一種變性癖。見本書前篇(沉默的羔羊)。
    可現在,你在聯邦調查局已經失寵了。你是否覺得自己在走斡你父親
  的路呢?你曾經設想過他做了處長——或者比傑克·克勞福德更大的官,
  做了副局長,驕傲地望著你前進嗎?而現在你是否又看到他在為你的恥辱
  感到難堪,抬不起頭了呢?是因為你的失敗嗎?你那大者前途的事業就這
  樣遺憾地、渺小地結束了嗎?你看見你自己幹著你媽媽在吸毒者對你父親
  射出那顆子彈之後被迫去幹的僕役活嗎?唔……你的失敗會不會玷污了他
  們倆?人們會不會錯誤地認為你的父母卻是拖車營地裡招兇惹禍的白人渣
  滓?告訴我真話,史達琳特工。
    你先想一下我們再談。
    我現在要告訴你你所具有的一種品質,它能夠幫助你:你不會因為淚
  眼模糊而看不見東西,你還有頭腦繼續讀下去。
    你會覺得有一種練習對你有用處,我要你跟著我做。
    你有黑色的長柄平底煎銷嗎?你是南方山地的姑娘,我不能想像你會
  沒有那種鍋。把它拿到桌上來,打開頭頂的燈。
  馬普繼承了她奶奶的長柄平底煎鍋,常常使用。那鍋的表面是黑色的,亮得像
玻璃,從沒有沾過肥皂。史達琳把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望著鍋,克拉麗絲。彎腰低頭看看,它如果是你媽媽的鍋(那是很可
  能的),它的分子裡就保存著所有在它旁邊進行過的談話所造成的振動。
  所有的談話:發小脾氣的話、舉足輕重的知心話、對災難的平淡的敘述、
  愛情的哮噥和詩篇。
    在桌邊坐下來吧,克拉麗絲,往鍋裡看。那鍋要是使用得很多,就會
  是一片漆黑,是嗎?望著它就像望進一個井裡。鍋底上沒有你清楚的面影,
  但是你在鍋底模糊出現了,是嗎?你在那兒有一張黑臉,後面的光像個日
  冕,你的頭髮像在燃燒。
    我們都是碳元素的精製復合物,克拉麗絲。你、鍋、你在地下冷得像
  鍋的死去的爸爸,全都是的。聽著,你那奮鬥過的爸爸和媽媽所發出的真
  正聲音是什麼?他們究竟是怎麼活過來的?我要的是確切的回憶,不要堵
  在你心裡的幻覺。
    你爸爸為什麼沒有跟法院那幫人混好,當上副治安官?你媽媽為什麼
  要去汽車旅館做清潔工來撫養你?儘管她並未能一直撫養你至長大成人。
    你對這個廚房的教生動的記憶是什麼?——不是對醫院的記憶,是對
  廚房的記憶。
  我媽媽從爸爸的帽子上洗去血跡的記憶。
    你對這個廚房教美好的記憶是什麼?
  我爸爸用那把斷了頭的小刀剝著橙子,把橙子瓣分給我們。
    你的爸爸,克拉麗絲,是個巡夜人,你媽媽是個傭人。
    光輝的聯邦政府職業生涯是你的還是他們的?在腐朽的官僚主義制度
  下你的爸爸能夠卑鄙到什麼程度?他要拍多少人的馬屁?你這一輩子見他
  奉承討好過誰嗎?
    你的上級表現過什麼價值觀,克拉麗絲?你爸爸媽媽呢?他們表現過
  什麼價值現?若是表現過,他倆和你上級的價值現是否相同?
    望到那誠實的鐵錨深處去,告訴我,你是否辜負了你死去的親人?他
  們會不會讓你去拍馬屁?他們對硬骨頭的希法如何?你的骨頭是可以硬的,
  想怎麼硬就怎麼硬。
    你是個戰士,克拉麗絲,敵人死了,嬰兒卻安然無恙。你是個戰士。
    最穩定的元素出現在周期表的中間,大體在鐵和銀之間。
    在鐵和銀之間。我認為那是最適合你的地方。
                       漢尼拔·萊克特
    又及:你知道你還欠我一點信息。告訴我,你是否仍然在醒來時聽見
  羔羊哀叫?隨便哪個星期天在《泰晤士報》國內版、《國際先驅論壇報》
  和《中國郵報》上登一個尋人啟事。尋找A.A.阿龍,這樣就會登在第一條。
  下面署名漢娜。
  讀著這信,史達琳聽見了她在精神病院采取最嚴格安全措施的病房裡聽見過的
聲音。。那聲音嘲弄她,洞悉她,探究她的生活,也啟發了她。那時她不得不用生
命裡最微妙的感受去換取漢尼拔·萊克特對野牛比爾ヾ的重要情報。他那很少使用
的嗓音中的金屬刮擦聲仍然在她夢裡震響。
  ヾ系列殺人犯詹姆·伽姆在被抓獲之前,被叫做「野牛比爾」,因為他剝被害
者的皮。見本書前篇《沉默的羔羊》。
  廚房天花板的一角上有一個新的蜘蛛網,史達琳瞪著它不禁心潮起伏。她又高
興又難過,又難過又高興。高興有了救,看見了治療傷害的辦法;難過的是萊克特
博士在洛杉磯的轉信機構僱用的一定是廉價助手,這一回用了一台郵資機。傑克·
克勞福德見了這信一定會高興,郵政當局和實驗室也會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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