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雕刻家   14


  馬妮望了羅伯·馬丁的照片一陣子後,搖搖頭說:「不是,不是他。那個人沒
他那麼帥,頭髮也不一樣,更濃密,不是往後梳,而是往旁邊梳。反正,我告訴過
你了,他的眼睛是深褐色,幾乎是黑色的。這雙眼睛顏色比較淺。這是她父親?」
  羅莎點點頭。
  馬妮將照片遞還羅莎。「我母親常說,千萬不要信任耳垂比嘴巴還低的男人。
那是罪犯的特徵。你看他。」
  羅莎看了看。她原本一直沒注意到這點,因為他的頭髮蓋住耳朵,不過馬丁先
生的耳垂確實很長,與其他五官有點不成比例。「你母親認識過什麼罪犯嗎?」
  馬妮不屑地說:「當然沒有。那只是老祖先流傳下來的說法。」她又探頭望了
那張照片一眼。「反正,如果他涉案,那他早就被依一級謀殺罪繩之以法了。」
  「他過世了。」
  「或許他把犯罪基因遺傳給他女兒了。她是一級謀殺犯沒錯。」她忙著修指甲。
「對了,你是哪裡弄來的?」
  「照片?你問這個幹嗎?」
  馬妮以指甲剪比著照片中的右上角。「我知道這張照片是在哪裡拍的。」
  羅莎望著她所指的地方。馬丁先生身後有一個燈罩,燈罩底座有倒Y字型。
「或許是在他家裡吧。」
  「才怪。你看看燈罩上的圖案。這附近只有一個地方有這種燈罩。」
  羅莎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些倒Y字型其實是A(Lambdas),也就是國際通用的
同性戀符號。
  「在哪裡?」
  「就在碼頭附近的酒吧。看人妖秀。」馬妮吃吃笑著說,「那是家同性戀酒
吧。」
  「店名叫什麼?」
  馬妮又吃吃笑了起來。「白老二。」
  店東立刻認出照片中的人。「是馬克·艾格紐,」他說,「以前常來。不過我
已經有一年沒見過他了。他怎麼了?」
  「過世了。」
  店東聞言臉色一沉。「我得正派經營才行了,」他自我挖苦地說,「又是艾滋
病,又是不景氣的,快要沒有客人上門了。」
  羅莎同情地笑了笑。「我想他不是死於艾滋病,希望這麼說會讓你好過些。」
  「是會好過些,美女。馬克的交遊廣闊。」
  歐布連太太繃著張臭臉接待羅莎。她想了幾天,再加上生性多疑,所以她認定
羅莎不是來籌備電視節目,」而是來打聽她兒子的消息的。「你別自討沒趣了。」
  「嗅,」羅莎失望地說, 「你改變心意,不想參加節目了嗎?」她想,同一
個謊言只要堅持說下去,就會真假莫辨。
  「節目個屁。你是個包打聽的。你想幹什麼?我想知道的是這一點。」
  羅莎由公事包中取出克魯先生的信,遞給歐布連太太。
  「我上次已經解釋過了,不過這些就是我與電視公司的合約。如果你肯看一看,
就會知道合約裡將我們節目的目標及宗旨都記載得一清二楚。」她指著克魯先生的
簽名。「那是我們的導演。他聽過我們上回錄的帶子,覺得很滿意。如果你現在退
出,他一定大失所望。」
  老媽子眼看白紙黑字,也回心轉意了。她裝模作樣地讀著那些她看不懂的字。
「好吧,」她說,「既然有合約就另當別論。你上次就應該把合約拿給我看才對。」
她將那封信折好,準備塞入她自己的口袋裡。
  羅莎笑了笑。「只可惜,」她說著,將那封信由老媽子手中拿回來, 「我只
有一份,這必須留著報稅還要當請款依據。如果搞丟了,我們都領不到酬勞。我可
以進來嗎?」
  老媽子撇著嘴。「沒什麼不可以的。」然而她仍有點疑慮。「不過如果我覺得
你的問題可疑,我就不會回答。」
  「那當然,」羅莎走進客廳。「你家人在嗎?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和他們聊
聊。資料搜集得越完整越好。」
  老媽子沉吟半晌。「麥克!」她大叫,「下來。有個女士要找你談話。小鬼,
快下來!」
  羅莎一心只想找蓋裡談,這下子眼看五十鎊又長翅膀飛了。她勉強擠出笑容,
看著兩個枯瘦如柴的年輕人坐在他們母親旁邊。「□,」她開朗地說,「我叫羅莎
琳·蕾伊,我代表電視台,打算推出一個節目,介紹被社會剝削
  「我告訴過他們了,」老媽子打岔。「別再浪費時間講那一套了。一個人五十
鎊,對吧?沒錯嗎?」
  「只要我們的談話內容能符合節目的需求就沒問題。我必須再與你談一個小時,
另外我也要和你的長子彼得,以及麼兒蓋裡談談,這樣我呈現的觀點才能面面俱到。
我想知道你自己撫養的孩子與被領養的孩子有什麼差別。」
  「蓋裡在這裡,」老媽子說著,指向她左邊一個面容猴賤的年輕人。「這個是
我麼兒。彼得在坐牢,所以只能由麥克來代表。他是老三,也和彼得一樣被領養了
好久。」
  「好,那我們開始吧。」她攤開準備妥的問題清單,並按下錄音機。她留意到,
那兩個「小鬼」,耳垂都沒有低過嘴角。
  她先花了半小時和麥克談,鼓勵他多談些被收養時的回億、他的求學過程——
不如說是他的逃學經歷——以及他在少年時期就進出警局的往事。他是個沉默寡言
的人,連基本的教育都沒有,也無法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想法。羅莎對他的印象很差,
只能勉強沉住氣,裝出笑臉,暗付著如果社會福利處讓他留在家裡給他母親照顧,
或許也壞不到哪裡去。老媽子儘管為非作歹,至少還很愛孩子。而受到關愛,會讓
人較有自信。
  然後她松了口氣,再轉向蓋裡,他一直專注地聆聽他們的交談。「就我所知,
你十二歲之前都沒有離開家裡,」她看著自己的筆記說, 「然後你被送到一所寄
宿學校。為什麼轉學?」
  他露齒而笑。「逃學、坐牢,和我哥哥們一樣,只不過林園中學說我更惡劣,
所以要我轉學到查甫曼寄宿學校。我在那裡讀得還不錯,在離開學校之前,曾通過
中學資格考試。」
  她想,事實上或許剛好相反,林園中學曾說過,他的本性比他哥哥們都好,或
許值得加以教育。「那很好。資格考試合格,對你找工作有沒有幫助?」
  對他而言,找工作似乎是件與他毫無關係的事。「我從來沒有試過。我們日子
過得還不錯。」
  她想起了黑爾所說的話:他們的價值觀念和我們截然不同。「你不想找工作?」
她好奇地問。
  他搖頭。「你離開學校時,就想找工作嗎?」
  「是的,」她說著,沒料到他會反問。「我等不及要離開家庭。」
  他聳聳肩,對她這麼野心勃勃頗為詫異,就如她很詫異他竟然毫無進取心。
「我們一直都住在一起,」他說,「如果把全家人領的救濟金湊在一起, 日子可
以過得好一點。那你是不是和你父母感情不好?」
  「沒好到想和他們住在一起。」
  「噢,」他滿臉同情地說,「那就難怪了。」
  羅莎詫異地發覺自己竟然滿羨慕他的。「你母親說你曾經當過快遞公司的摩托
車送貨員。你喜歡這份工作嗎?」
  「還好啦。一開始還好,不過在都市裡騎摩托車不怎麼好玩,可是偏偏送貨的
地點都是在都市裡。如果那個王八蛋老闆付我們的薪水能夠多一點,讓我們有錢付
摩托車貸款,那麼這份工作或許還不錯。」他搖搖頭。「他是個守財奴。六個月後
我們的摩托車貸款付不出來,車子被沒收,工作也就泡湯了。沒有摩托車,就沒有
工作。」
  羅莎至今已經聽過歐布連兄弟在「威爾斯跑得遠」快遞公司為何被開除的三種
版本。到底哪一種說法是真的。搞不懂,或者三種都是真的,只不過看法不同?
「你母親告訴我,」她裝出津津有味的表情, 「你在那家公司上班時,曾經和一
個女殺人犯感情不錯?」
  「你是指奧莉芙·馬丁?」他若無其事地說, 「好奇怪。我以前常在星期五
傍晚替她的情人送信,然後——嘩啦——她把她家人做掉了。老實說我嚇了一跳,
沒想到她竟然這麼狠。」
  「可是她個性一定很兇殘,才可能把她母親和妹妹分屍。」
  「是啊,」他滿臉疑惑。 「真搞不懂。她待人還不錯。我從小就認識她。她
小時候待人也不錯。她那個王八蛋母親才真的兇巴巴的,還有她那個喜歡擺臭架子
的妹妹。老天,她真是只可怕的小母豬。」
  羅莎掩飾心頭的詫異。不是每個人都喜愛琥珀嗎?「或許奧莉芙受夠了她們,
壓抑許久後突然爆發了。難免會有這種事。」
  「嗅,」他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我最搞不懂的就是這一點。我想不透,她為
什麼不乾脆跟她的情人私奔就算了。我是說,就算他已經結婚了,他還是可以找個
地方金屋藏嬌。他也不是沒錢,看他每次找我們送信,一出手就是二十英鎊一封信,
顯然闊得很。」
  她咬著鉛筆。「或許不是她做的,」她說,「或許警方抓錯人了。反正這種事
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老媽子撇了撇嘴。 「他們都是些貪官污吏,」她說,「隨便找個借口就想抓
人了。愛爾蘭人在英國最慘了。如果你是愛爾蘭人,一輩子別想翻身。」
  「不過,」羅莎沒回應她,仍望著蓋裡說, 「如果不是奧莉芙做的,那會是
誰?」
  「我可沒說不是她做的,」他趕忙撇清。「她自己承認有罪,那一定就是她做
的。我只是說,她大可私奔就好了,不用殺了她們。」
  羅莎聳聳肩。「盛怒之下,失去理智。或許是她妹妹激怒她了。你剛才說她很
可怕。」
  沒料到這時沉默寡言的麥克開口了。 「在外是天使,在家是魔鬼,」他說,
「像我們的崔西一樣。」
  羅莎笑著問他。「怎麼說?」
  老媽子向她解釋。「就是在外頭人見人愛,在家裡人見人罵。不過我們崔西可
不像琥珀·馬丁。我常說,那個孩子遲早會出事,果然被我說中了。你不能一輩子
都是人前一個樣,人後一個樣;想當兩面人,遲早會出事。」
  羅莎滿臉好奇。「你對他們家似乎滿了解的,我以為你只在他們家工作了一陣
子。」
  「是只做一陣子,不過後來琥珀愛上了我們家的一個孩子——」她停了下來,
「不過我想不起來是哪一個了。是你嗎,老麼?」
  蓋裡搖頭。
  「是克裡斯,」麥克說。
  「對了,」老媽子附和, 「迷他迷得要死,而他也迷上她了。她常到我們家
來,跟他眉來眼去的,那時候她也不過十二或十三歲。他呢——多大?——十五歲
還是十六歲,不過,當然,在那個年紀,有人喜歡上你,總是會很得意,而且她還
蠻漂亮的,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反正,我們就看出了琥珀的真面目。她將克裡
斯當成國王般地伺候,把我們看成比狗屎還不如。她滿口髒話,老是賤人、賤人、
賤人的罵個不停。」她似乎余怒猶存。「我真想不透當時怎麼忍得下這口氣,沒將
她碎屍萬段,不過我為了克裡斯,還是忍了下來。我那可憐的孩子,被愛情衝昏頭
了。當然,她母親不知道這件事。後來發現了,馬上拆散他們。」
  羅莎設法掩飾心頭的詫異。這麼說,克裡斯就是琥珀私生子的父親了?很可能。
海斯先生曾說,林園綜合中學的一個臭小子要負責,如果吉宛拆散了他們,那她一
定知道那孩子的父親是誰。怪不得羅伯·馬丁在尋找外孫時,那麼神秘今今的。或
許歐布連家族仍然不知道克裡斯是那個孩子的父親,也不知道如果那個孩子能找得
到,身價將達五十萬英鎊。
  「太不可思議了,」她低聲說著,想找個話題。「我沒遇過有人和殺人犯的關
系這麼密切的。琥珀被殺後,克裡斯是不是很難過?」
  「不會,」老媽子冷笑了聲。「他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她了。倒是蓋裡比較為
奧莉芙難過。對不對,老麼?」
  他仔細地端詳著羅莎。「其實也不會,」他直言無諱地說,「我倒是很擔心會
無緣無故被牽扯進去。我是說,我確實和她碰過好幾次面。我就擔心條子想擴大偵
辦,把和她有關的人都抓起來。」他搖搖頭。「她的情人完全沒有受到牽連。如果
她想隨便說幾個名字,替她自己脫罪,那他一定脫不了關係。」
  「你有沒有見過他?」
  「沒有。」他忽然滿臉狡黠地望著羅莎,表情似乎是說他已經看穿她的心事了。
「不過我知道他帶她去哪裡上床。」他狡猾地笑了笑。「那值多少錢?」
  她也凝視著他。「你怎麼會知道的?」
  「那個傢伙使用的是自粘信封。隨便弄弄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打開了。我讀
過其中一封信。」
  「他有簽名嗎?他叫什麼名字?」
  蓋裡搖搖頭。「好像是P開頭的。『愛你的P』,署名是這麼寫的。」
  羅莎不想再裝了,單刀直入地說:「除了剛才說好的一百五十鎊之外,我再加
五十鎊。不過頂多這個價碼,我只能付這麼多。」
  「好。」他伸出來,和他母親那種死要錢的神情有如同一個模子翻印出來的。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羅莎拿起皮包,把裡面的錢全拿出來。「兩百鎊。」她把錢數好遞給他。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電視公司派來的,」老媽子不屑地說,「我早就知道了。」
  「怎麼樣?」羅莎只顧迫問蓋裡。
  「上頭寫著:『星期天,在法拉第街的貝伐德旅館,愛你的P。』如果你不曉
得地點,就是在南安普敦市的法拉第街。」
  羅莎要前往南安普敦市時,途經道林頓區的上街。她在經過格裡吉服飾專櫃後,
才猛然想起這個店名,因而緊急煞車,差點引發連環車禍。她向後面咒罵個不停的
駕駛員揮手賠不是,然後駛入路邊,找到一個停車位。
  格裡吉服飾專櫃這個招牌根本名不符實,她在推門進去後暗付著。她原本以為
這麼響亮的招牌應該是個品牌服飾專櫃,有名設計師的作品,至少應該有高檔的昂
貴時裝才對。不過,那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倫敦的服飾專櫃。其實格裡吉服飾專櫃
所陳列的全是廉價的成衣,他們的訴求對像是消費能力較弱,無法到南安普敦市更
時鬃的時裝店購物的少女。
  羅莎求見經理,那位三十來歲的經理將頭髮梳得蓬松,像個金黃色的蜂巢般盤
在頭上。羅莎將名片遞給她,然後向她說明她在寫一本關於奧莉蕪·馬丁的書。
「我想找個認識她妹妹琥珀的人,」她說,「我聽說她在遇害前曾在此工作過。你
當時已經到職了嗎?或是你曉得有誰是她當時的同事?」
  「都沒有,親愛的,對不起。我們這種賣場,員工流動率很大,大都是小女生,
做一陣子就跳槽了。我甚至不知道當年的經理是誰。你必須去找那些股東才行。我
可以把他們的地址告訴你,」她熱心地說。
  「謝謝你。我想應該值得去問問看。」
  那個婦女帶羅莎到櫃台,在一個名片夾中翻揀著。
  「奇怪,我是記得那件兇殺案,不過卻沒想到那個遇害的妹妹曾在此工作過。」
  「她在這裡工作時間不長,我也不確定報上有沒有提起過。媒體只對奧莉芙有
興趣,比較少去注意琥珀。」
  「是啊,」她邊說著邊取出一張卡片。「琥珀。這個名字很特別,是不是?」
  「的確如此。反正,那只是她的乳名。她的原名是愛莉森。」
  那婦人點點頭。「我在這裡工作了三年,這三年來我一直要求那些股東將我們
的員工廁所翻修。他們借口生意不景氣,一再拖延不肯動工,其他的事也是拿這當
借口,包括將我們減薪,還有就是進口一些手工及布料都很爛的衣服。反正,我們
的廁所舖了磁磚,整個翻修顯然要花好大一筆錢。」羅莎禮貌地笑了笑,那個經理
知道她快不耐煩了,於是安撫她。「別擔心,親愛的,我提起這件事是有道理的,
馬上就會告訴你。我之所以要求老闆換新磁磚,是因為不曉得誰在瓷磚上刻字,刻
好後還用洗不掉的墨水描過一遍。我什麼都試過了,漂白水、清潔劑、去漆劑、除
漬劑,你說得出來的我都試過了。」她搖搖頭。「就是洗不掉。為什麼?因為那些
字刻得很深,而且磁磚下的瓷土有吸收性,將那些不褪色的墨水全吸進去了。每次
我看到那些字,就不寒而慄。刻那些字,完全是出於恨意。」
  「刻的是什麼字?」
  「我帶你去看。就在後面。」她帶羅莎走過幾道門,然後推開廁所門讓羅莎進
去。「那邊。好可怕,對不對?你知道,我一直在想,這個琥珀到底是誰。一定就
是那個遇害的妹妹,對不對?就像我剛才說的,琥珀這個名字很特別。」
  壁磚上刻的只有三個字,重複了十或十一次。通常廁所裡若有題字,總不外乎
誰愛誰之類的,這些字卻完全背道而馳。恨琥珀……恨琥珀……恨琥珀……
  「這會是誰刻的?」羅莎問。
  「很變態的人,我想。顯然刻的人不想讓她知道,前面也沒有刻下到底是誰恨
琥珀。」
  「那要看你怎麼念了,」羅莎若有所思地說。「如果將這些字刻成一個完整的
環形,就變成『琥珀恨琥珀恨琥珀……』,恨個沒完。」
  貝伐德旅館是個典型的簡陋旅社,只有兩棟雙併式建築,前門有廳柱,入口中
央有道樓梯。這地方感覺有點荒涼,彷彿它的客人——大都是推銷員——早已人去
樓空。羅莎按響櫃台的鈴,在一旁等著。
  一個五十出頭的婦人從後頭一個房間中走出來,笑臉迎人。「午安,夫人。歡
迎光臨貝伐德旅館。」她將登記簿拉過來。「你要住宿嗎?」
  景氣也未免蕭條得太可怕了,羅莎想。那本登記簿上頭一片空白,不知已經多
久沒有人投宿了,這位婦人這樣強顏歡笑地笑臉迎人,還能維持多久?「對不起,」
她說,「我不是要投宿。」她遞出名片。「我是個自由投稿的媒體工作者,我要撰
寫的一個對像曾在此投宿。希望你能替我辨識她的照片。」
  那婦人將登記簿推開。「你所寫的,以後會出版?」
  羅莎點點頭。
  「而且你會提起你要寫的人曾投宿過貝伐德旅館?」
  「除非你叫我不要提起。」
  「親愛的,你太不了解旅館業了。能打響知名度,大家都求之不得啊。」
  羅莎笑著將奧莉芙的照片擺在櫃台上。「如果她來過,應該是在一九八七年夏
天。你當時已經接手這家旅館了嗎?」
  「是的,」那婦人有點懊悔地說。「我們是一九八六年頂下這家旅館的,當時
景氣好得很。」她從口袋中掏出眼鏡戴上,傾身端詳那張照片。 「噢,對,我記
得很清楚。是個胖妞。她和她老公大都在那年夏天的星期天來投宿。通常是在白天
來,到傍晚就走了。」她歎了口氣。「這種投宿方式真是皆大歡喜。他們離去後,
我們星期天晚上還可以把房間再出租,等於一天賺兩天的錢。」她又歎了口氣。
「如今沒這種好運了。我希望能把這家店頂讓出去,真的,不過已經有那麼多家小
旅館倒閉,我們恐伯賣的價格會低得血本無歸。也只能咬著牙硬撐了。」
  羅莎再比了比奧莉芙的照片,將她的注意力拉回來。「她和她老公說他們姓什
麼?」
  那婦人想了想。「很普通的姓吧,我想,應該是史密斯或懷特之類的。」
  「他們有登記嗎?」
  「嗅,有。我們嚴格要求每個人都要登記。」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可以。」她拉開櫃台下一個櫃子,找出一九八七年的登記簿。「好,我
看看。呃,找到了。是路易士夫婦。呃,他們取的名字比別人有想像力一點。」她
將登記簿轉個方向,讓羅莎也能看見。
  羅莎望著那工整的筆跡,想道:逮到你了,你這王八蛋。「這是那個男人的筆
跡。」她明知故問。
  「嗅,是的,」那婦人說, 「都是他簽名。她比他年輕很多,也很害羞,尤
其一開始真是羞答答的。不過後來就比較坦然了,她們都這樣,不過她從來沒出面
登記過。她是誰?」
  羅莎暗付著,如果她知道實情,不知是否還那麼肯配合?不過反正也瞞不住她,
一旦書出版,她就知道了。「她叫奧莉芙·馬丁。」
  「沒聽過。」
  「她因為殺了母親和妹妹,正在服刑。」
  「天啊!莫非就是那個——」她舉起手比了個砍劈的動作。羅莎點點頭。那婦
人失聲叫道:「天啊!」
  「你還要我提起貝伐德旅館嗎?」
  「不要才怪:」她眉飛色舞地說, 「當然要!一個女殺手曾投宿我的旅館。
想想看!我們恐怕要人滿為患了。你到底在寫什麼?一本書?還是雜誌的稿子?我們
可以提供旅館以及她住的房間的照片。好啊,太刺激了。真可惜當時不知道。」
  羅莎笑了笑。真是典型的幸災樂禍,不過她也無心責怪那婦人。除了傻瓜,誰
會放棄發意外之財的機會?
  「先別太激動,」她說, 「那本書或許要再過一年才會出版,而且或許可以
翻案,讓奧莉芙無罪開釋。因為我相信她是無辜的。」
  「那更好。我們就在旅館大廳裡陳列這本書,幫你銷售。我就知道會時來運
轉。」她開心地望著羅莎。「你轉告奧莉芙,她出獄後,想在我們這裡住多久就住
多久,完全免費。我們一向很照顧老主顧。好了,親愛的,還有什麼要我幫忙的?」
  「你們有影印機嗎?」
  「有啊。所有的現代化設備應有盡有。」
  「那能不能把這一頁登記簿影印一張給我?或許也要請你描述一下那位路易士
先生。」
  那婦人噘噘嘴。「他不是很特別。五十多歲的人。金髮,總是穿著黑西裝,吸
煙。有幫助嗎?」
  「或許。他的頭髮看來正常嗎?你記不記得?」
  那女人低聲竊笑。「對了,我差點忘記。我原本沒有注意到,不過我有一次端
茶給他們時,他不知道我在身旁,自顧在鏡子前調整他的假髮,看到我才嚇了一跳。
我出來後笑個不停,真有意思。如果沒撞見,我還真看不出來是假髮。那麼說,你
認得他了?」
  羅莎點點頭。「你由照片中可以認出他嗎?」
  「可以試試看。我通常可以過目不忘。」
  「會客,女雕刻家。」警衛在奧莉英有機會將她手中的東西藏起來時便已進來。
「走吧。快走。」
  奧莉芙將蠟制的小人偶塞在手中,捏成一團。 「是誰?」
  「修女。」那個女警衛看著奧莉芙緊握著的拳頭。「那是什麼?」
  「只是粘土玩偶,」她將手指松開。原本塗著五顏六色衣服的蠟像已經被揉成
一團,也看不出是用聖壇的蠟燭做的。
  「把這個留在房裡吧。修女是來找你談話,不是來看你玩粘土的。」
  黑爾趴在廚房的餐桌打瞌睡,身體僵直,手臂靠在桌上,頭垂向胸口。羅莎在
窗外注視了他一陣子,才輕拍窗戶。他疲憊的眼睛佈滿血絲,聽到聲響猛然張開眼,
看到是她才松了口氣。他這種草木皆兵的模樣令她吃了一驚。
  他開門讓她進來。「我真希望你不會再來,」他說著,滿臉疲憊。
  「你為什麼這麼緊張?」她問。
  他望著她,神情像有點絕望。 「回家去吧,」他說:「不關你的事。」他到
洗滌槽,扭開水龍頭,將頭沖洗一番,在冷水流經他的頸背時大聲喘著氣。
  樓上忽然傳來強大的撞擊聲。
  羅莎嚇得跳了起來。「天啊!那是什麼?」
  他上前揪住她的臂膀,將她往外推。「回去吧,」他厲聲說,「馬上回去!別
逼我用硬的,羅莎。」
  可是她仍站著不走。「怎麼回事?那是什麼聲音?」
  「你幫幫忙好不好?」他繃著臉說, 「如果你不立刻離開,我要對你動粗
了。」他口中這麼說,卻是反其道而行,他捧起她的臉,狂烈地吻著。「噢,天
啊!」他呻吟著,將她額前的散髮梳攏開。「我不想連累你,羅莎。我不想連累
你。」
  她原本想開口,但一眼看到他背後通往餐廳的門已經被推開了。「太遲了,」
她說著,推著他轉過身。「有人來了。」
  黑爾沒有心理準備,如困獸般露出牙齒。「我一直在等你們,」他慢條斯理地
說。他摟了摟身後的羅莎讓她安心,然後準備奮力一搏。
  總共有四個戴著滑雪面罩的彪形壯漢。他們也不說話,一沖進來就拿起球棒,
將黑爾當成活靶般地死命敲打。一切發生得那麼突然,羅莎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無
情地揮棒,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根本沒將她放在眼裡。
  待她回過神來後,第一個反應是想上前去搶球棒,不過兩星期前才挨魯伯特一
頓揍,她決定以智取勝。她顫抖著手打開手提袋,從裡面拿出一根三寸長的大頭針,
朝距她最近的一個彪形大漢的屁股刺過去。整根大頭針刺了進去,只剩頂端的裝飾
用碎玉,那人間哼一聲,整個人癱掉了,手指松開,球棒也掉落在地。除了她,沒
有人注意到。
  她得意地拾起球捧,朝那人的鼠蹊揮打過去,使那人跌坐在地上,痛得呼天搶
地。
  「我打倒一個了,黑爾,」她喘著氣。「我搶到一支球棒了。」
  「那就快打啊,天啊,」他大吼著,被一頓亂棒打得倒了下來。
  「我的天!」打腿,她想著,跪下來朝距她最近的腿揮棒,她正得意已經打中
那人一棍,準備再打一棍時,發現頭髮已經被揪住,整個人也被提了起來,痛得她
淚流滿面。
  這時黑爾仍抱著頭躺在地上,他隱約覺得棍棒打在他身上的頻率減少了,同時
耳中也傳來了尖銳的叫聲,他不由得想到是羅莎。他怒火填膺,潛力也被激發了,
一躍而起,將氣全發洩在距他最近的那人身上,像部大卡車般地將那人撞得四腳朝
天,然後他拿起火爐上的鍋子,將正要煎魚的滾燙的油朝那人的頭罩淋下去。
  然後他轉身,應付第四個人,先一手擋開一棍,然後以那個平底鍋朝那人的臉
上敲過去。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還沒躺下就已經昏倒了。
  黑爾筋疲力竭地轉頭尋找羅莎。他仍然昏頭轉向,她的尖叫聲似乎由四面八方
傳來,找了一會兒才看到她。他甩甩頭,讓神智清醒些,然後望向門口。他立刻發
現她的脖子被最後一個人勒住,正在死命地掙扎。她的雙眼緊閉著,頭不斷地晃動
著想掙脫。「如果你敢動,」最後的一個人喘著氣告訴黑爾,「我就捏斷她脖子。」
  黑爾怒不可遏,一股怒氣如火山爆發般在腦中噴湧而出。他不假思索,將頭壓
低奮力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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