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雕刻家   13


  羅莎當晚睡得很不安穩,不斷地做疆夢。奧莉芙拿了把斧頭,將廚房的桌椅劈
得稀爛。我也不認為你會殺人……那不像你在電視上看到的那麼容易……黑爾掐著
她的手腕,不過他的臉卻變成她哥哥小時候拿玩具給她時的笑屆。可惡,查某人,
你真的以為這是我自己弄出來的……奧莉芙被吊在絞刑台上,臉色死灰。你讓這樣
的女人回到社會,難道都不會覺得良心不安……一個神職人員,眼睛很像布裡吉修
女。可惜你不是天主教徒……不然你可以向神父告解,會馬上覺得好過些……你一
直想拿錢贊助我……法律是狗屎……你報警了嗎……
  她一早被客廳裡的電話鈴聲吵醒。她頭痛欲裂,匆匆沖過去抓起電話筒,免得
繼續響下去。「誰啊?」
  「哇,你口氣還真好,」艾黎絲說,「吃錯藥了?」
  「沒有。你想幹什麼?」
  「我先掛斷,半小時後再打來,」艾黎絲笑中帶刺地說,「或許到時候你會想
起來,原來我不是你鞋底的狗屎,而是你的朋友?」
  「對不起。你吵醒我了。我沒睡好。」
  「啊,好吧,我剛和你的編輯通過電話,他要我訂個日期——可不是約你吃晚
餐。他叫我提出那本書可以完成的預計日期。」
  羅莎朝話筒做個鬼臉。「我還沒開始動筆呢。」
  「那你最好快馬加鞭趕工,親愛的,因為我已經告訴他,你可以在聖誕節交
稿。」
  「嗅,艾黎絲,拜託。那不就只剩六個月?我從上次與你談過至今毫無進展。
每次談起那件兇案,奧莉芙口風就很緊。事實上,我——」
  「還剩七個月,」艾黎絲糾正她。「再去找那個詭計多端的警員套些消息。他
聽起來滿可怕的,我敢跟你打賭,一定是他逼她招供的。他們都這樣。為了升遷。
他們的專業術語叫做爭取績效,親愛的,那也是你目前最缺乏的。」
  克拉克太太聽到羅莎說她要寫一本關於奧莉芙的書,嚇得大驚失色。 「你怎
麼找到我們的?」她顫抖著聲音問道。不知何故,羅莎一直認為克拉克太太應該在
坐五望六之齡,如果吉宛與羅伯仍健在,年紀應該與她相去無幾。她沒想到克拉克
太大已經這麼蒼老了,差不過像海斯先生的年紀。
  「不難找,」她避重就輕地回答。
  「我一直很害怕。」
  這種反應很奇怪,不過羅莎暫時不去深究。「我能進來嗎?不會占用你太多時
間的。我保證。」
  「我不能與你談。我自己一個人。愛德華出去購物了。」
  「拜託,克拉克太太,」羅莎苦苦央求她。她開了兩個半小時的車才到達沙利
培裡,打聽出他們的地址。「我開了好久的車特地來找你的。」
  克拉克太大忽然笑容可掏地將門拉開。「請進。請進。愛德華剛做了些很精緻
的糕點。他知道你來找我們,一定會很興奮。」
  羅莎被她態度的大逆轉搞得滿頭霧水。她走進門。「謝謝。」
  「當然,你還記得小瞇吧——」她指著蜷縮在電暖器旁的一只老貓, 「或者
她是在你走了之後才來的?我很健忘,你知道。我們到客廳裡坐。愛德華,」她叫
道,「梅麗來了。」
  屋內沒有反應。「愛德華出去購物了,」羅莎說。
  「嗅,對,」她困惑地望著羅莎。「我認識你嗎?」
  「我是奧莉芙的朋友。」
  「我是奧莉芙的朋友,」那老婦人模仿她的語氣說,「我是奧莉芙的朋友。」
她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請坐。愛德華做了些很精緻的糕點。我記得奧莉芙。我們
是同學。她留著一條長辮子,男生老是喜歡拉她的辮子。那些男生好壞。他們現在
不知怎麼了。」她再度望著羅莎。
  「我認識你嗎?」
  羅莎坐得渾身不自在,不知道向一個患有老年癡呆症的老婦人發問是否有趁人
之危的嫌疑。「我是奧莉芙·馬丁的朋友,」她再度說明, 「就是吉宛與羅伯·
馬丁的女兒奧莉芙。」她望著克拉克太太空洞的眼神,但看不出有任何反應。她松
了口氣。反正問了也是白問,沒有趁人之危的道德問題。她笑著說:「我們聊聊沙
利培裡吧,你喜歡這裡嗎?」
  她們聊得很辛苦,不是呆坐許久,就是一再重複相同的字句,有時沒頭沒腦進
出一句讓羅莎摸不著頭緒的話。其間克拉克太太兩度想起她是個陌生人,她於是趕
忙將話題岔開,免得被趕出門後,沒機會再回來與愛德華交談。她不禁暗付著,他
是怎麼因應老婆的老年癡呆症?如果所付出的愛毫無回報與反應,還能繼續愛一個
空洞的軀殼嗎?愛一個行屍走肉值得嗎?
  她的眼光不斷地被壁爐上懸掛的結婚照吸引。她望著照片想,他們結婚時年紀
都已經滿大了。他看來已經快四十歲,大部分的頭髮都掉光了。她看來更蒼老。不
過他們肩並肩,眉開眼笑,一對快樂健康的新人,無憂無慮,也不曉得——他們怎
麼可能曉得——她體內潛伏著老年癡呆症的病因。將照片與真人相較實在太殘酷了,
但羅莎忍不住要兩相比較。照片中的女人活力充沛,充滿生機,而現實的克拉克太
大則像是一團灰暗、顫抖的陰影。羅莎納悶,是不是因此而使愛德華與羅伯·馬丁
成為斷袖情侶?她覺得這種氣氛實在令她如坐針氈,所以在門口傳來鑰匙聲時,她
不禁有如久旱逢甘霖,大喜過望。
  「梅麗來看我們了,」克拉克太太在老公進門時,開心地說著,「我們在等著
吃蛋糕。」
  羅莎起身,遞了張名片給克拉克先生。「我已經向她自我介紹過了,」她輕聲
說道,「不過她似乎一直把我當成梅麗。」
  克拉克先生和他老婆一樣,已是耄耋之齡,頭髮早已全禿,不過腰桿子與肩膀
仍很挺。他走到老婆身旁,但克拉克太太忽然驚慌地退縮到一旁,低聲自言自語。
羅莎暗付著,他不知是否曾對她動過粗?
  「我其實很少讓她獨自在家,」他像在自我辯解地說著,彷彿她在控訴他。
「不過總得去買點日用品。每個人都有事情要忙,也不好去麻煩鄰居。」他拂了拂
光禿禿的頭頂,再將羅莎的名片看個仔細。「我還以為你是社工人員,」他說著,
這次口氣反倒像在控訴她了。「作者?我們不需要什麼作者。我們要作者做什麼?」
  「我希望你能幫我忙。」
  「我對寫作一無所知。誰告訴你我的姓名的?」
  「奧莉蕪說的,」克拉克太太說。 「她是奧莉蕪的朋友。」
  他大吃一驚。「噢,不行!」他說,「不行,不行,不行!你必須離開。我不想
再卷入這件事。太過分了。你怎麼找到我們的地址?」
  「不行,不行,不行!」他老婆學他說道,「太過分了。不行,不行,不行1」
  羅莎屏住呼吸,數到十,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失控。「你怎麼忍受得了?」她這
句話的語氣與克拉克太太一樣沒頭沒腦。「對不起,」她看到他臉色緊繃。「我說
這句話太失禮了。」
  「我們單獨相處時情況不會這麼嚴重。我只要默不作聲就沒事了。」他歎了口
氣。「你來做什麼?我以為一切都已事過境遷了。我幫不了奧莉芙的忙。羅伯當時
曾想幫她,不過都被她拒絕了。她叫你來做什麼?」
  「太過分了,」克拉克太太低聲說。
  「不是她叫我來的。是我自己要來的。聽著,」她說著,瞄了克拉克太太一眼,
「我們能否私下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
  「怎麼會沒有,」她說, 「你是羅伯的朋友。你比別人更了解他們家。我在
寫一本書,」她想起剛才已經將來意告訴過克拉克太太,「如果找不到人提供吉宛
與羅伯·馬丁的資料,我就寫不下去了。」
  這句話令他大吃一驚。「小報的狗仔隊,」他呸了聲。「我不想被牽扯進去。
馬上離開,否則我就報警。」
  克拉克太大驚慌地叫了出來, 「不能報警。不行,不行,不行。我怕警察。」
她睨睇著眼前的陌生人,「我伯警察。」
  難怪她會這樣,羅莎想,或許她的年老癡呆症就是當年兇殺案受到驚嚇所造成
的。他們是否因此而搬家?她拎起她的公事包及手提袋。「我不是小報的狗仔隊,
克拉克先生。我只是想幫奧莉芙。」
  「沒有人幫得了她,也幫不了我們。」他望了老婆一眼。「奧莉芙毀了一切。」
  「我不同意。」
  「請出去。」
  那婦人顫抖的聲音爆發了出來。「我那天沒有看到吉宛與琥珀,」她痛苦地大
叫,「我撒謊了,愛德華。」
  他閉上眼睛。「噢,天啊,」他低聲說,「我是造了什麼孽?」他壓抑住心頭
的悲痛,聲音抖動著。
  「哪一天?」羅莎追問。
  不過克拉克太大臉上又是一片茫然。「我們在等著吃點心。」
  克拉克先生臉上浮現一絲怒氣,又像是松了一口氣?「她年紀大了,」他告訴
羅莎。「她的神智已經失常,你不能相信她的話。我送你出去。」
  她沒有動。「是哪一天,克拉克太太?」她親切地問。
  「就是警察來的那一天。我說我見到她們,不過其實我沒有。」她緊蹙著眉頭。
「我認識你嗎?」
  克拉克先生猛然揪住羅莎的手臂,將她往門口拉。「滾出去!」他怒吼,「為
了他們家,我們受的苦還不夠嗎?」他將她推出去,然後將門砰然關上。
  羅莎不自覺地撫了撫臂膀。克拉克先生雖然看起來年紀一大把了,力氣還滿大
的。
  她開車回家時,不斷思索著這個問題。她再度面臨與奧莉蕪交談時所感受到的
迷惑。克拉克太太說的是實話嗎?她在警方來查案時,真的說謊了?或者只是她在胡
言亂語?如果她說謊,對案情有任何差別嗎?
  羅莎回想起她在盜獵人餐廳的廚房時,黑爾所告訴她關於羅伯·馬丁有不在場
證明的話。「我們原本還在揣測,會不會是他去上班前先殺了那對母女,然後奧莉
芙再開始支解屍體,借此來保護他,不過這一點也被推翻了。他連這個嫌疑都有不
在場證明,有一個鄰居婦人在送老公出門上班時,剛好看到羅伯·馬丁正要出門,
那時候吉宛與琥珀都還好端端的,因為她還在她們家門前與她們交談過。她還記得
曾問起琥珀在格裡吉工作的情況。羅伯·馬丁驅車離去時,她們還揮手道別。」
  羅莎想,他所提的鄰居一定就是克拉克太太了。她自己也太大意了,竟然都沒
有質疑這段證詞的可信度。馬丁家人感情不睦,夫妻貌合神離,吉宛與琥珀會和羅
伯揮手道別嗎?奧莉芙的自白書中一段話,有如利刃般刺透她的腦海。「我們在早
餐時發生口角,然後我父親出門工作。」
  這麼說,克拉克太太確實曾說謊。可是,為了什麼?如果克拉克太太真如同奧
莉芙所說,將羅伯·馬丁視為情敵,那她為什麼要替羅伯杜撰不在場證明?
  「有一個鄰居婦人在送者公出門上班時,剛好看到羅伯·馬丁正要出門……」
  天啊,她怎麼傻得連這一點都沒看出來。原來克拉克太太是在替愛德華提供不
在場證明。
  她在公共電話亭激動地打電話給艾黎絲。「我查出來了,老姑娘。我知道是誰
做的,不是奧莉芙。」
  「你又來了,老是靠直覺臆測。我和傑利打賭五鎊,我賭你不能如期交稿;他
如果輸了,不氣瘋才怪。是誰做的?」
  「一個鄰居,叫愛德華·克拉克。他是羅伯·馬丁的愛人。我想他是因為爭風
吃醋才殺了吉宛與琥珀。」她喘吁吁地說道,「不過我提醒你,我必須想辦法證明
才行。」
  電話那一頭沉默了良久。
  「你還在聽嗎?」
  「昭,我只是在懊惱,我恐怕輸掉五鎊了。我知道你很興奮,親愛的,不過你
必須冷靜下來,三思而後行。如果這個愛德華在羅伯去上班前就將吉宛與琥珀殺死
了,那羅伯不是應該會撞見廚房裡的沖突?」
  「或許是他們聯手做的?」
  「那他們為何不連奧莉芙也一起殺了?更何況,若是如此,奧莉蕪怎麼肯替她
父親的同性戀愛人頂罪?克拉克太太說謊是替羅伯制造不在場證明,我覺得這種說
法比較合理。」
  「怎麼說?」
  「他們兩人有染,」艾黎絲說, 「克拉克太太以為羅伯殺了他老婆,是想與
她自由自在地暗度陳倉,所以才會出面說謊,替他脫罪。你也不能確定他真是同性
戀者。奧莉芙同學的母親就不認為他是。克拉克太太漂不漂亮?」
  「現在老了。以前倒有幾分姿色。」
  「那就對了。」
  「那麼羅伯又為何要殺琥珀?」
  「因為她在場啊,」艾黎絲理所當然地說, 「我想她一定是醒來之後,聽到
廚房有爭吵聲,所以就下樓查看。羅伯為了滅口,因而將她一並殺了。然後他溜出
去上班,只剩可憐的奧莉蕪,因為睡過頭而得面對這場悲劇。」
  羅莎雖然百般不情願,仍然硬起頭皮去探視奧莉英。
  「我沒料到你會來,經過那件——」奧莉芙欲言又止。「呢,反正,你也知
道。」她靦腆地笑了笑。
  她們又回到原來的小會客室,也沒有男警衛在一旁監視了。典獄長的疑慮與奧
莉芙的怒火似乎都已煙消雲散。羅莎暗付,監獄體系的運作方式真的老是會令她跌
破眼鏡。她原本預期要費盡唇舌才能會客,尤其今天是星期三,不是她預定的星期
一,然而她卻順利辦妥會客手續,奧莉芙的禁見令也已經解除了。她將煙盒往前推。
「你的氣色似乎恢復正常了,」她說。
  奧莉芙接過煙。「你呢,也好多了?」
  羅莎揚起一道眉。「我在頭痛消失後就好多了。」她看到奧莉芙肥胖的臉上閃
過一絲愧疚。「我是逗你玩的,」她親切地說, 「反正,都是我不好。我應該先
打電話的。你的福利都恢復了嗎?」
  「是的。其實她們還不錯,只要安靜下來就沒事了。」
  「那就好。」羅莎將錄音機按下。「我去見過你的鄰居,克拉剋夫婦。」
  奧莉芙隔著火柴的火焰望著羅莎,然後緩緩將火柴移向她的煙頭。「然後呢?」
  「克拉克太太說在案發當天早上見過你母親和妹妹,她說謊。」
  「你怎麼知道?」
  「她自己說的。」
  奧莉芙緊繃著唇,夾住香煙,深吸了一口。「克拉克太太老年癡呆已經好幾年
了,」她淡然地說, 「她有潔癖,常會每天一早就又擦又掃的,像瘋了似的。不
認識他們的人,總是以為她是他們家的女傭。她常叫我梅麗,那是她母親的名字。
我想她如今應該已經完全神智失常了。」
  羅莎遺憾地搖搖頭。「沒錯,不過我敢發誓,她在承認自己說謊那一瞬間,神
智清醒得很。不過她似乎很怕她老公。」
  奧莉芙吃了一驚。「她以前從來沒怕過他。如果要說誰怕誰,其實是他比較怕
她。她告訴你她說謊時,他怎麼說?」
  「他很生氣。叫我滾出去。」她苦笑了一下。「我們一開始就有點誤會,他以
為我是社工人員,要去查看他如柯對待老婆的。」
  奧莉芙竊笑了聲。「可憐的克拉克先生。」
  「你說你父親喜歡他,你自己呢?」
  她漠然地聳聳肩。 「我與他不熟,稱不上喜不喜歡。我想我是因為他老婆患
病才同情他的。他必須提早退休,全心照顧她。」
  羅莎思索了一陣子。「不過在案發時他仍在上班?』,
  「他在自己家裡經營小型的會計師事務所。大都是在替別人辦理退稅。」她將
煙灰彈在地板上。「克拉克太大曾放火燒了他們的客廳;此後他就不大敢讓她一個
人在家。她總是要求克拉克先生做東做西的,不過我母親說,她是裝瘋賣傻,想借
此將克拉克先生綁在她身邊。」
  「依你看呢,是不是如此?」
  「應該是。,』她將香煙豎立在桌面,這似乎是她的怪癖,然後她又掏出另一
根。「我母親很少看走眼。」
  「他們有子女嗎?」
  奧莉笑搖搖頭。 「應該沒有。我沒見過。」她噘起嘴唇。「他其實只是個孩
子。以前看他奉老婆之命忙東忙西的,做不好時還會賠罪,看來很可笑。琥珀曾替
他取綽號,叫他水草,因為他總是濕粘粘的,又可憐。」她笑出聲來。「我現在才
想起這件事。當時這綽號很適合他。現在他還這副德性嗎?」
  羅莎回想著他用力揪住她手臂的情景。「我不覺得他濕粘粘的,」她說,「很
可憐倒是真的。」
  奧莉芙銳利的眼神直盯著她瞧。「你為什麼回來?」她溫和地問。「你星期一
時並沒打算再來。」
  「你怎麼知道?」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認為我有罪。」
  「是的。」
  奧莉芙點點頭。「那使我很沮喪。我沒料到如果有人相信我沒做,會有這麼大
的差別。政治人物稱之為自我安慰。」羅莎看到她眼眶有點濕。 「被當成怪物,
早已習慣了。有時候連我自己都相信。」她一手擺在胸口。「你離開時,我以為我
的心會碎。很可笑,對不對?」她的淚水已在眼眶打轉。「我想不起來以前曾為什
麼事那麼痛心過。」
  羅莎等了一陣子,奧莉芙沒再繼續說下去。「布裡吉修女開導我,讓我開竅。」
羅莎說。
  奧莉蕪的胖臉上浮現一絲神采。「布裡吉修女?」她詫異地說,「她也認為不
是我做的?我真沒想到。我以為她來看我,純粹是基於宗教上的職責。」
  嗅,管他的,羅莎想,撤個小謊又有什麼關係?「她當然認為不是你做的。不
然她為何一直催我去查個水落石出?」她看到奧莉芙醜陋的臉龐出現一種極有美感
的喜悅之情,她想,這下子不能走回頭路了。我再也不能問她,是不是她做的,或
她說的是不是實話,否則,可憐的她又要痛心疾首了。
  「不是我做的,」奧莉蕪說著,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
  羅莎傾身上前。「那是誰做的?」
  「我現在也不知道了。我當時以為我知道。」她將第二根香煙又豎立於桌面,
與第一根並排站著,看著煙熄滅。
  「當時我覺得自己的推論很合理,」她低聲說著,回憶著當年情景。
  「你當時認為是誰做的?」羅莎追問, 「一個你摯愛的人?」
  不過奧莉英搖搖頭。「我不能忍受被嘲笑。比較之下,讓別人怕我還好過一些。
至少那表示別人會尊重我。」她望著羅莎。「我在這裡過得真的很舒服。這一點你
能理解嗎?」
  「可以,」羅莎緩緩地說著,想起了典獄長的話。「真怪,我可以理解。」
  「如果你不來找我,我可以在這裡平平靜靜過日子。我真的不曉得能不能適應
外界的生活。」她撫了撫臃腫的大腿。「大家都會笑我,羅莎。」
  這句話她說得有點像個問句,羅莎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知道大家一定會嘲笑奧
莉英的。這個身材魁梧的女人竟然為了保護她的愛人,而出面頂罪,這一點會讓社
會大眾覺得匪夷所思。
  「我還不打算放棄,」羅莎堅決地說,「飼料雞是為了生存而誕生。你則是為
了生活下去才誕生的。如果你不知道生存與生活的差別,不妨去讀讀美國的(獨立
宣言)。生活表示自由與追求幸福。你留在獄中,既沒有自由,也沒有幸福。」
  「我能到哪裡去?我能做什麼?」她絞動著手。「我這輩子從采沒有獨立自主過。
如今要是大家都知道了,我更無法承受。」
  「知道什麼?」
  奧莉芙搖搖頭。
  「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因為,」奧莉笑沉重地說, 「說了你也不信的。我說實話時,沒有人肯相
信。」她舉起手在玻璃上輕輕拍打著,引來警衛的注意。「你自己可以查出來的。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是惟一的方法。」
  「如果我查不出來呢?」
  「那反正我的日子也不會比現在更難過。我可以自得其樂,那也就夠了。」
  是啊,羅莎想,如果每天渾渾噩噩過日子,或許真的就沒什麼差別。「告訴我
一件事就好,奧莉芙。你騙過我嗎?」
  「是的。」
  「為什麼?」
  門打開了,奧莉芙如往常般撐著站了起來。「有時候,說謊比較安全。」
  羅莎回到任處時,電話正響個不停。 「喂,」她說了聲,將話筒夾在下巴,
脫掉外套。「羅莎琳·蕾伊。」謝天謝地,不是魯伯特。
  「我是黑爾。我打了一整天。你死到哪裡去了?」他口氣有點憂心。
  「查線索。」她將背靠在牆上。「你到底怎麼了?」
  「我不是神經病,羅莎。」
  「你昨天的行為就像個瘋子。」
  「只因為我沒報警?」
  「那只是原因之一。正常人在家當被砸了之後,都會報警的。當然,如果是自
己砸的就另當別論。」
  「還有其他的原因呢?」
  「你太粗魯了。我也不過想幫你忙。」
  他輕聲笑了出來。「我一直注視著你拿起桌腳站在門邊。你看來真像個潑婦。
嚇得花容失色,不過還是很潑辣。我已經替你弄到照片的影本了。你還想要嗎?」
  「是的。」
  「你還有膽子可以自己來拿,或是要我寄給你?」
  「膽子不是問題,霍克斯裡,問題是我累壞了。」她心念—轉,改口問,
「對了,說吉宛與琥珀在羅伯去上班時仍活著的,是不是克拉克太大?」
  他靜默了半晌,在回想這件事。「是的,如果她就是住在隔壁的那個婦人。」
  「她說謊。她如今說她當時沒看到她們,也就是說,羅伯·馬丁的不在場證明
無效。他很可能在去上班之前先殺了她們。」
  「她為什麼要替羅伯·馬丁杜撰不在場證明?」
  「我不知道,我還在查。一開始我是猜她在替她自己的老公脫罪,不過那也站
不住腳。反正,奧莉芙曾告訴我,克拉克先生早就退休了,所以他根本不用上班。
你記不記得曾查證過克拉克太太的證詞?」
  「克拉克先生就是那個會計師嗎?是不是?」他想了許久。「好,他是在家工作
族,不過也替附近幾家小公司作賬。那個星期他正在替波茲伍市的一家中央空調系
統公司作賬。他整天都在那家公司。我們查證過了。他在我們將現場封鎖起來之後
才回來。我記得他一直吵著要將車子停到路的另一頭。年紀滿大了,禿頭,戴眼鏡。
你說的是他嗎?」
  「是的,」她說, 「不過,如果吉宛與琥珀在他和羅伯去上班前便已遇害,
那他們上班後有沒有不在場證明都已無關緊要了。」
  「克拉克太太的說詞可靠嗎?」
  「不是很可靠,」她不得不承認。「依照法醫鑒定,她們最早可能在什麼時候
死亡的?」
  他似乎有點避重就輕。「我記不清楚了。」
  「回想看看,」她仍不肯罷休。「你曾懷疑過羅伯,所以才去查證他的不在場
證明,所以一開始一定沒有將他排除在兇嫌的名單外。」
  「我記不清楚了,」他又說了一次。「不過,如果真是羅伯做的,他為什麼不
連奧莉芙也殺了?她為什麼不阻止他?他們一定曾大吵大鬧。她不可能什麼都沒聽到。
他們的房子也不大。」
  「或許當時她不在場。」
  牧師到奧莉芙的房間做每周例行探訪。「捏得不錯,」他說著,注視著她用火
柴捧將那個母親塑像的頭髮弄卷。「是聖母與耶穌嗎?」
  她冷笑望向他。「母親正要把兒子掐死,」她直言不諱地說,「那會是聖母與
耶酥嗎?」
  他聳聳肩。「我也見過更奇怪的物品被當成宗教藝術。那是誰?」
  「是女人,」奧莉芙說,「千面夏娃。」
  他顯得興致盎然。「不過你沒有替她捏出臉來。」
  奧莉英將塑像轉了過來,牧師這才發現,他以為是頭髮的部分,原來是眼睛、
鼻子、嘴巴的雛形。她再將塑像轉了個方向,另一面也有相同的粗糙五官。「兩面
人,」奧莉英說,「不過你看不出來。」她拿起一支鉛筆,插到那母親的大腿間。
「不過那無所謂。對『男人』而言無所謂。」她臭著臉睨睇了他一眼。「男人在撩
撥火焰時,不會去看火爐。」
  黑爾已經將後門及廚房的餐桌修理妥,如今房內i『恢復原狀。地板已擦乾淨,
牆壁上的擺飾也歸原位,冰箱扶正了,連椅子也由餐廳裡拉了幾張來替代。黑爾本
人則看來筋疲力竭。
  「你睡覺了嗎?」她問。
  「睡了一會兒。我熬夜清理出來的。」
  「哇,真是奇跡。」她環顧四周。 「是誰要來吃晚餐?英國女皇?她可以站著
吃。」
  他冷不防地將她的手拉到他唇邊,翻轉過來親吻她的手心,令她吃了一驚。沒
想到這個鐵漢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謝謝你。」
  她茫茫然。「謝什麼?」
  他將她的手放開,淡然一笑。「謝你說對話了。」她以為他還會再說清楚一些,
但他只說:「照片在桌上。」
  奧莉芙的照片是警方拍的檔案照,面無表情,但滿臉兇相。吉宛與琥珀的照片
則像黑爾說的一樣,令她看得反胃。那種照片看了會讓人做噩夢,她也明白了為什
麼大家都認為奧莉芙是個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她翻閱這些照片,將注意力集中
在羅伯·馬丁的大頭照。他的眼睛與嘴唇和奧莉芙 神似,如果奧莉芙能夠鼓足意
志力減肥,或許會使她成為一個美人坯子。她父親長得英俊瀟灑。
  「你要這些照片做什麼?」
  她向他提起送信給奧莉芙的那個男人。「依照『威爾斯跑得遠』快遞公司那位
女士的描述,很像是馬丁先生,」她說。「她說她看照片可以認得出來。」
  「她父親幹嗎偷偷送信給她?」
  「陷害她,使她成為替罪羔羊。」
  他不以為然。「你扯得也太離譜了吧。吉宛和琥珀的照片你又打算做什麼用?」
  「還不知道。我想拿這些照片給奧莉芙看,讓她不再老是無動於衷。」
  他揚起一道眉。「如果我是你,就會三思而後行。她喜怒無常,或許你對她的
了解不像你想像的那麼深刻。如果你揭她的這瘡疤,她或許會翻臉。」
  她輕輕一笑。「我對她的了解,比我對你的了解深。」她將照片放入手提包內,
轉身走出門。「奇怪的是你們很像,你和奧莉英。你們都要求別人信任你們,但都
不肯信任別人。」
  他疲憊地抹了抹兩天勞累造成的黑眼圈。「信任是一把雙刃利劍,羅莎。那很
容易使你受傷害。我希望你隨時謹記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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