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雕刻家  7 


  隨後是一陣靜默。黑爾雙手按住松木製的餐桌,撐著站起身。 「要不要再來
杯咖啡?」他看到她在筆記本上記錄。「再來杯咖啡?」他又問了一次。
  「喔。純咖啡,不加糖。」她連頭都沒抬,繼續振筆疾書。
  「是,大人。別管我,大人。我只想效勞,大人。」
  羅莎笑開了。「對不起。好的,謝謝,我很想再喝杯咖啡。聽著,如果你肯再
多撥幾分鐘給我,我打算再請教你幾個問題,我想打鐵趁熱。」
  他望著她專心地做筆記。看來就像意大利畫家波提切利的名作《維納斯》。他
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有這種想法。她太瘦了,不是他喜歡的那一型,身高將近一百七,
體重不到四十五。當然,她這種身材是絕佳的衣架子,不過,抱起來一點肉也沒有,
這種瘦巴巴的身材太硬邦邦的。他頗想知道她這麼纖細,是刻意保養的,還是因為
生活得太過緊張。應該是後者,他想。看她為了替奧莉芙洗刷罪名而這麼投入,顯
然她是個工作狂。他又倒了一杯咖啡在她面前,不過自己沒坐下,捧著自己的咖啡
杯站在她面前。
  「好,」她翻閱著筆記說, 「我們從廚房開始。你說法醫的報告支持了奧莉
芙自白書中說她獨自犯案的說法。為什麼?」
  他回想著。「你必須想像那個地方。那簡直像個屠宰場,她走動時,使血腳印
沾得到處都是。我們將每個腳印都拍照存證,也證實都是她的腳印,包括留在走道
的血腳印都是她的。」他聳聳肩。「她手碰過的地方,也都留下了血手印。我們逐
一查驗過,都是她的指紋。當然,我們也找到其他人的指紋,其中有三枚與他們全
家人及鄰居的指紋都不符,不過這種事在廚房中也是常有的事。像是送瓦斯的啦,
水電工人之類的。這三枚指紋並沒有沾到血跡,所以我們認為應該是案發前就有
的。」
  羅莎咬著鉛筆。「斧頭和刀子呢?想必只有她的指紋了?」
  「不然。兇器上血跡斑斑,我們根本無法采集到指紋。」他看到她一聽到此就
現出興味盎然的表情,於是笑著說,「你不用捕風捉影。血液在未凝固前會流動。
我們真能找到完整的指紋才怪。幹面棍上有三枚很完整,全是她的。」
  她將這一點記錄下來。「我沒想到你們可以在粗糙的木材上搜集到指紋。」
  「那根幹面棍是實心玻璃制的,有兩尺長,好大一根。我想如果我們有什麼覺
得百思不解的,大概就是她用這根棍子為何沒能打死吉宛與琥珀。她們兩人都是弱
不禁風的柔弱婦女。照理說她可以用那根棍子打得她們頭破血流。」他啜了口咖啡。
「事實上,那也證實了她的說法,也就是她一開始只是輕輕敲打她們,想叫她們閉
嘴。我們也曾懷疑,她這種說法是想減輕自己的刑責,她堅稱她是在確信她們都已
經斷氣之後,才割斷她們的喉嚨,而且是出於驚慌才將她們分屍。如果她可以證實
一開始拿幹面棍打她們時並沒用力,那她很可能說服陪審團,這件駭人聽聞的兇殺
案純屬意外。附帶一提,我想那也是為什麼她對和她母親打鬥的事隻字未提。我們
也曾一再追問她,但她仍堅持,看到鏡子上沒有霧氣,表示她們已經斷氣了。」他
做了個鬼臉。「所以我與法醫和兩具屍體耗了兩天,想一步步重建案發現場。我們
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吉宛曾拚命抵抗。可憐的女人。她舉起手肘想擋刀,手臂也
因而被砍得血肉模糊。」
  羅莎凝神注視著杯中的咖啡。「奧莉芙前幾天與我相處時很親切。我無法想像
她會做出這種事來。」
  「你沒見過她發脾氣。如果你見過,或許會有不同的觀感。」
  「你見過她發脾氣?」
  「沒有,」他坦承。
  「那我就很難想像了。我同意她在這六年來胖了許多,不過她是那種行動遲緩
的胖子。通常比較神經質而毛躁的人才容易發脾氣。」她看出他滿臉不以為然,因
此笑著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精神科的外行充內行。我再請教你兩個問題
就不再打擾你。吉宛與琥珀的衣服怎麼了?」
  「她將她們的衣服拿到花園的焚化爐中燒了。我們從灰燼中我出一些碎片,也
依馬丁先生的描述,證實那是她們當天早上所穿的衣服。」
  「她為什麼要燒衣服?」
  「眼不見為淨吧,我猜。」
  「你沒有問她?」
  他蹙眉。「我相信我們問過。我記不得了。」
  「她的自白書中沒有提到燒衣服的事。」
  他低頭沉思,並以拇指與食指按壓著眼瞼。「我們問過她為何將她們的衣服脫
掉,」他哺喃說道,「她說必須讓她們裸體,不然她不知道該由何處切割她們的關
節。我想隨後喬夫才問她如何處理那些衣服。」他停了下來。
  「然後呢?」
  他撫摩著下巴設法回想。 「我想她應該是沒有回答。如果她有回答,我也記
不得了。我印象中那些衣服的灰燼好像是第二天我們徹底清查花園時才找到的。」
  「所以你再去追問她?」
  他搖頭。「我沒有,不過我想喬夫應該有。吉宛當天穿的是有花紋的尼龍罩袍,
找出來時已熔成一團毛線與棉花了。我們折騰了許久才將它攤開,不過還是可以辨
識得出來。馬丁先生指認出是她穿的沒錯,」他的手在空中比劃著。「我們還找出
了幾顆鈕扣。馬丁先生也立刻認出來,那是他太太衣服上的。」
  「你們難道不覺得奇怪,奧莉芙怎麼會花那麼多時間去燒衣服?她大可將它們
裝在箱子裡,連同屍體一起拿到海邊,一丟了之。」
  「當天下午五點那座焚化爐確實沒在燃燒,不然我們早就留意到了;所以她一
定是一開始就先燒衣服。她當時想必不以為是在浪費時間,因為她還以為分屍很容
易。聽著,她只是想湮滅證據。她後來之所以會慌得打電話報案,是因為她父親快
下班回家了。如果只有她們母女三人同住,她或許就會殺人棄屍,而我們則只能在
有人發現海面浮著屍塊時,才去設法辨識這些無名屍是誰。那她也許就可以逍遙法
外了。」
  「我看不然。那些鄰人又不笨。他們一定會懷疑吉宛與琥珀為什麼不見了。」
  「沒錯,」他認同她的推論。「另一個問題是什麼?」
  「奧莉芙與吉宛打鬥,她的手臂有沒有傷痕?」
  他搖搖頭。「沒有。她手上有閼痕,不過沒有傷痕。」
  羅莎緊盯著他。「你不覺得奇怪嗎?你剛才還說吉宛曾拚命抵抗。」
  「她是赤手空拳,」他有點遺憾地說。「她指甲修剪得很短。真可憐,她惟一
能做的事就是緊抓住奧莉芙的手腕,設法將刀子架開。奧莉芙的閼痕在手腕上。有
很深的指痕。我們也拍照存證。」
  羅莎匆匆將筆記本收妥,放入公事包內。「那就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了,對不
對?」她說著,端起咖啡杯。
  「毋庸置疑。你也知道,如果她不肯透露實情或不堅持要自訴有罪,就算有疑
點,我們也無能為力。她仍會被判刑。對她不利的證據太充足了。到後來,連她父
親也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我當時滿替他難過的。他像是一夜之間就變老了。」
  羅莎望著仍在轉動的錄音帶。「他很疼她嗎?」
  「我不知道。他是我見過最內斂的人。印象中他似乎什麼人都不喜歡,不過—
—」他聳聳肩, 「奧莉芙涉案這件事顯然令他難以承受。」
  她喝了口咖啡。「驗屍後證實,琥珀在十三歲時曾生了個孩子?」
  他點點頭。
  「你有沒有查問這一點?或試著去找出那孩子?」
  「我們覺得無此必要。那是案發前八年的事,與本案毫無關聯。」他等她開口,
但她並沒再追問。「怎麼樣?你還打算寫這本書嗎?」
  「噢,是的,」她說。
  他滿臉詫異。「為什麼?」
  「因為疑團越來越多了。」她伸出手指頭,一項一項地說明。「她在打電話報
警時為何哭哭啼啼的,使值班警員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要到倫敦,為什麼不穿最
漂亮的衣服?她為什麼要燒掉她們的衣服?她父親為什麼認為她是無辜的?他對吉宛
與琥珀的死為什麼絲毫不覺得震驚?她為什麼說她不喜歡琥珀?她如果一心想認罪,
為什麼又不提她母親曾與她打鬥?為什麼幹面棍打得並不重?為什麼?為什麼?為什
麼?」她將手擺在桌面,面露苦笑。「或許我是在捕風捉影,不過我忍不住要懷疑
其中有隱情。或許,最重要的是,五個精神科醫師診斷她神智很正常,你和她的法
律顧問卻說她瘋了,這一點我無法接受。」
  他默默凝視了她半晌。「你這是在指控我在得知事情真相前便認定她有罪,不
過你所做的卻是等而下之。你是在明知事情真相了還認定她無罪。假設你借著這本
書,爭取到各界的支持而替她翻案——以目前的司法體系來看,這種事不無可能—
—難道你都不擔心,讓她這樣的人出獄或許是縱虎歸山,會為害社會?」
  「如果她是無辜的,這種顧慮根本是杞人憂天。」
  「如果她不是無辜的,可是卻因你而脫罪呢?」
  「那我們的法律就形同虛設。」
  「好吧,如果不是她,那又是誰做的?」
  「一個她關心的人。」她喝完咖啡,關掉錄音機。「其他的都說不通。」她把
錄音機收回公事包,站了起來。「承蒙你的好意,占用你那麼多時間。謝謝你,也
謝謝你的午餐。」她伸出一只手。
  他鄭重其事地與她握手。「我的榮幸,蕾伊小姐。」她溫暖柔軟的手被他握在
手中,過了許久都沒放開,因此她緊張地將手抽回,他猜她或許是伯他。這樣也好。
反正,她只會帶來麻煩。
  她走到門口。「再會了,霍克斯裡警官。我希望你的生意能蒸蒸日上。」
  他苦笑了一笑。「會的。目前只是過渡期,一定會改善的。」
  「那就好。」她停頓了一下。「還有最後一件事。我知道羅伯·馬丁曾告訴你,
他認為更可能的情況是吉宛在打琥珀,奧莉芙為了呵護妹妹而殺了吉宛。你為什麼
排除這種可能性?」
  「這種揣測根本站不住腳。法醫說兩人的喉嚨是同一個人割斷的。傷口的尺寸、
深度角度,都完全一致。吉宛不只是拚命想保住她自己的性命,你知道,她也在保
護琥珀。奧莉英太冷酷無情了。你如果將這點置之度外,就太愚昧了。」他又笑了
笑,不過連眼角都看不出笑意。「如果你肯接受我的忠告,你就會放棄寫這本書的
念頭了。」
  羅莎聳聳肩。「我告訴你吧,警官——」她比了比餐廳,「你照顧好你自己的
生意,我們各自管好自己的事。」
  他聽著她的腳步聲消失在巷道中,然後拿起電話撥號。
  「喬夫,」他對著話筒急切地說,「快點過來,行不行?我們得談談。」他聽
到電話另一端傳來的話時,臉色一沉。「沒你的事才怪。這件事可不只會牽連到
我。」
  羅莎開車上路時看了下手錶。四點三十分。如果她開快一點,或許可以趕在彼
得·克魯下班前找到他。她在南安普敦市中心找到一個停車位,在他正要離去時進
入他辦公室。
  「克魯先生!」她叫著朝他跑過去。
  他轉過身,仍是帶著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過一看到是她,連笑容也懶得裝了。
「我沒空和你蘑菇,蕾伊小姐。我另外有約。」
  「我跟你一起走,」她仍不死心。「不會耽誤到你,我保證。」
  他勉強同意,於是再度往外走,假髮隨著他的腳步而起伏。「我的車停得不
遠。」
  羅莎沒浪費時間說客套話。「據我所知,馬丁先生將他的遺產都留給琥珀的私
生子——」她單刀直入地追問,「我聽說他被一對勃朗夫婦領養了,他們後來移民
到澳洲。請問你,找他的事可有進展?」
  克魯先生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你又是從哪裡打聽來的,蕾伊小姐?」他口
氣不大友善地說,「事務所裡的人向你透露的嗎?」
  「不是,」她向他保證,「我是向別人打聽來的。」
  他瞇起眼。「我很難相信。能否請問是誰?」
  羅莎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是一個在那孩子出生時就認識琥珀的人。」
  「他們怎麼得知那對夫婦的姓氏?」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不可能是羅伯透露的,」他自言自語。「對於領養兒童身份的追查,有很多
法令限制,他很清楚這一點,不過就算沒有法令的規範,他也寧可保守這個秘密。
如果真能找到那孩子,他也不想讓那孩子知道繼承的是誰的遺產。他怕那孩子會一
輩子背負著那樁兇殺案的烙痕。」他滿臉不悅地搖搖頭。「我必須堅持,蕾伊小姐,
你絕對不能透露這件事。如果你將這事曝光,就太沒職業道德了。那也會危及那孩
子的未來。」
  「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羅莎親切地說, 「我搜集資料時一向極為謹慎,
而且目的也不是為了要使別人曝光。」
  他轉過一個彎道。「好吧,我警告你,小姑娘。如果我認為你在書中有任何偏
頗之處,會馬上與你對簿公堂。」突然一陣風吹了過來,他趕忙像按帽子似地按住
假髮。
  羅莎原本在他身後一兩步處,聞言快走到他身旁。「很公平,」她說著,忍住
不笑出來。「所以,我已答應保密,那你能否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找到他了沒有?
或是已經有眉目了?」
  他仍繼續前行。「恕我直言,蕾伊小姐,我看不出來這件事對你有什麼幫助。
我們不是剛說好,你不得在書中披露此事。」
  她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奧莉芙早已知道他的事了,也知道她父親將他的遺
產留給他,還知道你在找他。」她看他滿臉怒氣,於是舉起手示意他少安毋躁。
「你想錯了,不是我向她透露的,克魯先生。她精明得很,而且就算她猜不出來,
獄中的小道消息也有足夠的管道讓她知道此事。她說她父親一向很顧家,總是會把
錢留給家人用,所以她輕易地就猜出他會設法找尋琥珀私生子的下落。反正,你尋
人的事有沒有眉目,她似乎相當在意。我希望若有下落時你能通知我一聲,好讓她
也能安心。」
  他忽然停下腳步。「她希望能找到他嗎?」
  「我不知道。」
  「嗯。或許她是認為如果遺囑中的受益人找不到,遺產就歸她了。」
  羅莎滿臉詫異。「我不認為她這麼想過。反正,也不可能,對不對?你自己也
說過了。」
  克魯先生再度邁開步伐。「馬丁先生並沒有堅持要將奧莉蕪蒙在鼓裡。他只要
求我們設法避免使她沮喪。我想,他這麼要求就不合理了,因為若讓她知道遺囑的
內容,她一定會覺得沮喪的。然而,如果她早已知道遺囑的內容——好了,這件事
就交給我辦,蕾伊小姐。還有什麼事嗎?」
  「有的。馬丁先生曾去監獄探視過她嗎?」
  「沒有。很遺憾,他在她被起訴後就沒再與她交談過。」
  羅莎拉住他的手臂。「不過他原本認為她是無辜的,」她有點惱火地抗議,
「而且她的訴訟費也都是他付的。他為什麼不想見她?太殘酷了吧?」
  克魯先生眼神閃了一下。「是很殘酷,」他同意, 「不過,狠心的人不是馬
丁先生。是奧莉芙拒絕見他。我想,或許就是因為她一直那麼鐵石心腸,才把他逼
死的。」
  羅莎不悅地蹙眉。「你和我對她的觀點有如南轅北轍,克魯先生。我在與她相
處的經驗裡只感受到她的親切。」她眉頭鎖得更緊了。「她真的知道他想見她嗎?」
  「當然。由於他也算是檢方的證人,所以即使她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想會見她
也得先向內政部申請才行。如果你去找他們查證,就可以知道我所言是否屬實了。」
他再度向前行,羅莎必須小跑步才趕得上。
  「她自白書中的矛盾處呢,克魯先生?你有沒有追問過她?」
  「什麼矛盾?」
  「呢,例如,她沒有提及與她母親打鬥的過程,還一再聲稱她在開始支解吉宛
與琥珀的屍體前,她們都已經斷氣了?」
  他不耐煩地看了看手錶。「她在說謊。」
  羅莎再度揪住他的臂膀,迫使他停下腳步。「你是她的法律顧問,」她怒不可
遏地說,「你有義務相信她。」
  「別天真了,蕾伊小姐。我只有代表她的義務。」他將手臂掙開。「如果法律
顧問都必須相信委託人所說的每一句話,那根本沒有人肯當法律顧問了。」他滿臉
鄙夷地說,「反正我也相信她說的話。她說她殺了她們,這點我就深信不疑。我非
信不可。雖然我一再建議她保持緘默,她仍堅持要招供。」他望著她。「你是說她
如今又想翻案,說事情不是她做的?」
  「沒有,」羅莎說, 「不過我認為她告訴警方的說詞恐怕不大正確。」
  他端詳了她許久。「你和狄茲律師談過了嗎?」她點點頭。「結果呢?」
  「他同意你的看法。」
  「你也和警方談過了?」
  她再度點頭。「其中一個。他也同意你的看法。」
  「那你還不死心?」
  「沒錯。狄茲只聽過你的說詞,也沒和她交談過,而且警方以前也曾造成冤
獄。」她梳攏被風吹散的髮絲。「很不幸,我不像你那麼信任英國的司法制度。」
  「看得出來。」克魯先生冷笑了聲。「不過這次你的質疑恐伯是失算了。再見,
蕾伊小姐。」他朝刮著強風的街道跑過去,一手按著假髮,燕尾服隨風飄揚。他那
模樣真像個小丑,但羅莎笑不出來。因為儘管他動作可笑,但仍有一絲威儀。
  她在公共電話亭打電話到聖安潔拉女中,不過已經超過五點了,接電話的人說
布裡吉修女已經回家。她回到車上,胡亂草擬了一下隔天的行程,然後拿著筆記本
呆坐在駕駛座,在腦中回想著克魯先生的一席話。不過她無法聚精會神。她的注意
力老是會轉移到盜獵人餐廳裡那個更迷人的黑爾·霍克斯裡身上。
  他似乎總能在她毫無防備時吸引她的目光,而且每次總會令她心頭一震。她原
本以為「兩腿癱軟」只是言情小說中虛構出來的情景。不過,事實擺在眼前,如果
她再度到盜獵人餐廳,恐怕會死賴著不走了。她瘋了不成?那人看來有點邪門。誰
聽過餐廳居然連個客人都沒有的?經濟再不景氣,人們也總得吃飯才行。她懊惱地
搖搖頭,發動引擎,『開車回倫敦。反正,想了也是白想。依照愛情翹翹板定理,
如果她滿腦子都是關於他的綺思幻想,那他腦中(如果他會想到她)定不會對她有非
分之念。
  她回到倫敦時,正趕上周四下班的車潮。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囚犯受眾人的推舉成為代表,緊張兮兮地在門口駐足。女雕
刻家使她提心吊膽,不過,其他女囚犯不斷告訴她,奧莉芙只肯跟她談話。你使她
想起她母親,她們說。這種聯想使她更是忐忑不安,不過她還是滿心好奇。她望著
那龐大的身軀正笨手笨腳地用煙草卷紙煙,她看了許久才開口。「嗨,女雕刻家!
你今天會見的那個紅髮女人是誰?」
  奧莉芙只眨了下眼,沒再搭理她。
  「來吧,抽我的煙。」她從口袋中掏出一包煙,遞了過去。奧莉芙立刻有了反
應。就像狗聽到用餐鈴一般,奧莉英拖著笨重的腳步,走到門口接過一根,藏在身
上。「那個紅髮女人是誰?」那位女囚犯又追問。
  「一個作者。她想寫本關於我的書。」
  「老天!」那女囚犯鄙夷地說。「你有什麼好寫的?冤枉的人是我!」
  奧莉芙瞪了她一眼。「或許我也是被冤枉的。」
  「噢,是喔,」那女囚犯嗤之以鼻地拍拍大腿。
  「又在信口雌黃了。你騙得了誰啊?」
  奧莉芙爆笑出聲。「你一定也聽過:你可以永遠騙過某些人,或暫時騙過所有
人……」她停下來等對方替她說完。
  「不過你無法永遠騙過所有人,」那女囚犯將這句格言說完。她不以為然地搖
了搖手指。「你不妨祈禱看看有沒有希望。」
  奧莉芙眼睛都沒眨一下。「祈禱幹嗎?」她拍拍頭。「找個容易受騙的記者,
然後運用一點小伎倆。或許連你都可能洗清罪名。她可以左右輿論。如果你騙得過
她,她就可以騙得過其他人。」
  「好卑鄙!」那女囚犯脫口而出。「他們只對心狠手辣的神經病有興趣。我們
這些可憐的傻子休想吸引他們注意。」
  奧莉芙眼色一沉。「你罵我是神經病?」
  那女囚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後退了一步。「暖,女雕刻家,我一時管不住我
的嘴。」她舉起雙手。「可以嗎?我沒有惡意。」她離去時直冒冷汗。
  那女囚犯走了後,奧莉芙借著龐大的身軀讓別人無法看見她在做什麼,她由抽
屜內取出小泥人,以她肥大的手指頭雕塑著一個小孩坐在母親腿上。不知是故意的,
還是她技術太差,那母親粗糙的雙手像是要掐死那胖嘟嘟的小孩。
  奧莉芙邊捏塑著邊哼歌。在那母子像之後還有許多的塑像,有如糕餅上擺的小
人偶般,排列在桌上。其中兩個或三個的頭不見了。
  他坐在她住處前的台階上,滿身酒臭,手捂著臉。羅莎望著他許久,滿臉漠然。
「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看得出來,他哭過。「我們得談一談,」他說,「你一直不跟我談。」
  她不用回答。她前夫又喝醉了。他們之間該說的早就說了,沒什麼好談的。她
已經受夠了他在答錄機中的留言,也因為每次聽到他的聲音或看到他的字跡就會滿
心嫌惡不堪其擾。
  他在她想跨過去時,扯住她的裙子,像個小孩般纏著她不放。「拜託,羅莎。
我醉得回不去了。」
  她基於莫名的責任感將他帶上樓。「不過你不能留下來,」她告訴他,將他推
到沙發上。「我打電話給潔西卡,叫她帶你回去。」
  「山姆生病了,」他喃喃低語著, 「她不會丟下他不管的。」
  羅莎漠然地聳聳肩。「那我就替你叫一部車子。」
  「不要。」他伸出手,將椅墊擠落在地上。「我要留下來。」
  他的口氣中帶著警告的意味,要她知道她若一意孤行,他不會就此罷休。不過
他們已經是老夫老妻了,也經歷過無數的爭執吵鬧,她不想再任他擺佈。她如今對
他只覺得輕蔑。「隨你便,」她說,「我去住旅館。」
  他掙扎著起身,背對著門。 「那不是我的錯,羅莎。那是意外。看在老天分
上,別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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