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雕刻家   4


  羅莎在警員的協助下找到當地的教會學校。「你要我的應該是聖安潔拉女中,」
他告訴她。「在紅綠燈左轉,下個路口再左轉。路邊的大型紅磚建築。一定看得到
的。那是本地碩果僅存的雄偉建築。」
  那棟壯觀的維多利亞風格建築與周圍的簡陋房舍相較,有如鶴立雞群,允稱為
教育界的紀念館,現代的水泥校捨無法與其相提並論。羅莎走入校門時,心中萌生
似曾相識之感,因為她很熟悉這種教會學校。環視著教室內的課桌椅、黑板、書架、
穿著整齊制服的女生正專心上課。一個安靜的學習環境,家長可以借著威脅要將孩
子轉學及拒繳學費,來掌控學校的教學方針。只要家長有此權力,校規便干篇一律:
勤教嚴管、成績輝煌。有棟建築顯然是圖書館,她由一扇窗戶往內探視。怪不得吉
宛會堅持將女兒送到這裡來受教育。羅莎敢打賭,林園綜合中學一定全是放牛班,
只教英文、歷史、地理,拼音根本無人聞問,法文則是課外社團活動,拉丁文連聽
都沒聽過,科學則只是閒聊時談起溫室效應……
  「我能效勞嗎?」
  她笑著回頭。「希望如此。」
  一名五十開外的幹練婦人站在一間掛著秘書牌子的房間門口。「你是來替孩子
探視未來的求學環境?」
  「我倒希望我是。這學校很雅緻。我還沒有孩子,」她向那滿臉疑惑的婦人解
釋。
  「既然如此,有需要我效勞的地方嗎?」
  羅莎拿出一張名片。「羅莎琳·蕾伊,」她自我介紹。
  「我能否和校長談談?」
  「現在?」那婦人滿臉詫異。
  「是的,如果她有空。沒空的話,先約個時間我下次再來也無妨。」
  婦人拿起名片專注地看了許久。 「可否先請教—下,你想談些什麼?」
  羅莎聳聳肩。「關於貴校,以及曾就讀貴校學生的基本資料。」
  「莫非你就是寫《穿過鏡子》的那位羅莎琳·蕾伊?」
  羅莎點點頭。《穿過鏡子》,她甫出版的得意傑作,相當暢銷,口碑也極佳。
這本書是研究幾世紀來對美女審美觀的轉變,她如今有點想不透當初怎麼有這股精
力完成此書。有愛就不怕苦吧,她想,因為這個主題很令她著迷。
  「我拜讀過大作了,」婦人笑著說。「我對你的那些結論都難以苟同,不過你
所提出來的觀點相當發人深省。你的文筆很洗練,不過這一點我想你早有自知之
明。」
  羅莎笑了。她立刻對這婦人萌生好感。 「你倒很坦白。」
  那婦人看了看表。「到我辦公室坐一下吧。半小時後我必須見幾個學生家長。
在此之前,我很樂於先提供你一些基本資料。這邊請。」她將秘書室的門打開,帶
著羅莎一路走入另一間相連的辦公室。「請坐。咖啡?」
  「麻煩你了。」羅莎坐在她指示的那張椅子內,看她忙著張羅咖啡壺與杯子。
「你就是校長?」
  「是的。」
  「在我那一代,教會學校的校長都是修女。」
  「那麼說你也是教會女中畢業的。我剛才就在猜你可能是。加奶精?」
  「咖啡就好,不加糖。」
  那婦人端了杯熱騰騰的咖啡到羅莎面前的桌上,坐在她對面。「事實上我的確
是個修女。布裡吉修女。很早以前我們便取消了穿神職人員制服的習慣,那使我們
覺得和社會大眾之間築起一道藩籬。」她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神職人員的制服到
底有何不對勁,社會大眾就是會對你敬而遠之。我想他們可能覺得在神職人員面前
必須謹言慎行吧。這令人吃不消。與他們聊天時,都會變成在唱高調。」
  羅莎蹺起腿,輕松地坐在椅子上。她沒察覺自己心情的放鬆,不過她的眼神已
自然流露。她眼中散放著開朗與幽默,一年前她的個性即是如此。如今,她所能表
現的只剩痛苦。「或許是良心不安吧,」她說。「我們必須字斟句酌,以免受到譴
責。」她輕暇一口咖啡。「你怎麼會覺得我像是教會女中出身的?」
  「你的外表。你看來像個離經叛道的叛逆女孩。我猜你不是猶太教就是天主教
的叛徒。新教的包袱比較容易拋棄,他們的要求通常比較不那麼嚴苛。」
  「事實上,我在寫《穿過鏡子》時,一點都不離經叛道,」羅莎溫和地說。
「我當時仍然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布裡吉修女聽得出她口氣中的憤世嫉俗。「不過如今已經不是了?」
  「不是了。我的上帝已經死了。」她望著布裡吉修女諒解的神情,淡然一笑。
「你讀過那則報導了,我想。我沒想到你也會看那些社會新聞。」
  「我是個教育家,親愛的。在我們這裡,無論是地方小報或廣告傳單我們都讀
得津津有味。」她並未將眼光移開,或表現出尷尬的神情,這令羅莎覺得很窩心。
「沒錯,我讀過關於你的那篇報導,換成是我,也會因而棄絕上帝的。也真是太殘
酷了。」
  羅莎點點頭。 「如果我沒記錯,」她再回頭談起她的書,「宗教在我書中只
占一章的篇幅。你怎麼會難以認同我的結論?」
  「它們都是推衍自同一個前題。因為我無法認同那個前題,所以也無法接受那
些結論。」
  羅莎深鎖雙眉。「是哪個前題?」
  「美麗是膚淺的。」
  羅莎詫異不已。「你不以為然?」
  「沒錯,我不認為那放諸四海皆准。」
  「你真令我跌破眼鏡。虧你還是個修女2」
  「身為修女與此無關。我很通達世俗人情。」
  這倒與奧莉芙不謀而合。「你真的認為外表美麗的人也有內在美?這一點我歉
難苟同。照你這麼說,外表醜陋的人,內心也很醜惡了。」
  「你這個推論就不是我的看法了,』親愛的。」布裡吉修女委婉地說。「我只
對『美麗只是外在美』這一點提出質疑。」她撫摩著手中的咖啡杯。「當然,這種
想法很能安撫人心——那表示我們可以覺得自己很好——然而,美麗就如財富,是
一種道德上的本錢。富人可以樂善好施,急公好義,這一點窮人就做不到。當你連
下一餐都仍無著落時,實在無暇去顧及仁義道德的問題。」她苦笑了一下。「只有
在你自甘安貧樂道時,貧窮才能提升人的精神境界。」
  「這一點我不反對,可是我看不出美麗與財富有何關聯。」
  「美麗可以使你免於因孤寂或受排斥而產生的負面情緒。外表美麗的人總是占
儘先機——他們一向有利得多。這一點你自己在書中也曾提起——所以他們比較不
會怨天尤人,不會嫉妒,也不會因為別人有但自己沒有而生垂涎之心。他們反倒總
是別人艷羨的對象,而不是覬覦他人的人。」她聳聳肩。 「難免會有例外——你
書中所提的那些——不過,依我的經驗,如果一個人外表很迷人,這種魅力可以深
入內在。你可以爭論到底是先有內在美還是先有外在美,不過通常是秀外慧中,內
外皆美。」
  「所以如果一個人有錢又美麗,則可以榮登聖殿了?」羅莎語帶譏諷地問。
「這種觀念對基督徒而言未免太激進了一些?我認為耶酥基督所宣揚的教義與此剛
好背道而馳。聖經上好像有提到,讓富人進天堂,比讓駱駝穿過針眼還難。」
  布裡吉修女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你讀過的那所教會學校顯然將你教育得很出
色。」她心不在焉地攪動著咖啡。「沒錯,耶既是說過這種話,不過,我想如果你
看這句話的上下文,就可以證明我的論點,而不是推翻我的說法。或許你還記得,
一個富有的年輕人問耶穌,要如何才能得到永生。耶酥回答:謹守十誡。那年輕人
說:我從小就信守十誡,還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耶穌說,如果你想十全十美——
我強調,是十全十美——就將你所有的家產變賣,捐贈給窮人,然後跟隨我。那年
輕人懊惱地離開了,因為他家財萬貫,捨不得變賣。這時耶穌才說:富人要進天堂,
比讓駱駝穿過針眼還難。所以,耶穌說的是十全十美,而不只是善良。我設身處地
替那年輕人想,要將他的家產變賣,意味著賣掉他的房地與生意,也要放棄他的佃
農與員工,所以難免會陷入道德上的兩難。不過我認為耶穌的用意是說:到目前為
止你一直是個好人,不過若真要試煉你能好到何種境界,便得棄富就窮。要成為完
人,就得跟隨我,而且在窮得必須靠偷竊與詐騙才能活命時,仍能謹守十誡。那是
個不可能企及的目標。」她喝了口咖啡。「當然,或許我錯了。」她眨了眨眼。
  「我不想和你抬槓,」羅莎直言不諱地說。「與你辯論教義我恐怕是班門弄斧。
不過我認為你剛才說美麗是一種道德資產的論點,恐怕很難站得住腳。因美麗造成
的虛榮與自負這些缺失又該怎麼說?還有,你要如何解釋我們身邊就有很多善良的
人,長得一點都不美?」
  布裡吉修女再度開朗地暢笑出聲。「你一直曲解我的說法。我不曾說過若想要
善良就必須美麗。我只是與你討論你所宣揚的『美麗的人不善良』這個論點。依我
的觀察,大部分外表美麗的人都很善良。雖然這點很容易又引起爭議,不過我還是
要說,他們比較有善良的本錢。」
  「那又回到我剛才的問題了。難道說長得醜的通常都不善良了?」
  「那倒未必,就像我們不能說窮人都是邪惡的。那只是表示他們面臨的試煉比
較嚴苛。」她將頭偏向一邊。「就以奧莉蕪與琥珀為例吧。我知道你就是為此而來
找我的。琥珀一生如意順利。她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女孩,而且真的是秀外慧中,人
見人愛。奧莉芙則孤僻沒有人緣。她一無是處。她貪婪、狡詐,而且常常很殘酷。
我覺得很難喜歡她。」
  羅莎無意隱瞞她對這個話題的興趣。反正,她們從一開始聊的主題也都在這上
頭打轉。「這麼說來,你自己也和她一樣在接受試煉。你是否失敗了?難道要喜歡
她真的難如登天嗎?」
  「一開始很難,在琥珀也入學後情況才稍有改善。奧莉芙最值得嘉許的美德就
是與妹妹相親相愛,而且是毫無保留又無私無我的姊妹情深。實在很感人。她呵護
琥珀就如母雞在照顧小雞,為了琥珀常會不在乎自己的利益。我沒見過姊妹間感情
如此深摯的。」
  「那她為什麼要殺她?」
  「是啊,到底是為了什麼?也該是深究這個問題的時候了。」布裡吉修女不耐
煩地以手指頭在桌面敲打著。「我曾試著去探望她,不過她什麼也不說,我惟一能
想出的解釋就是她愛得太深,由愛生恨後的恨意也格外強烈。你去見過奧莉芙了
吧?」
  羅莎點點頭。
  「你對她有何看法?」
  「她很聰明。」
  「沒錯。如果前任校長可以說服她母親,讓她了解奧莉芙讀大學的好處,她原
本有機會可以繼續深造的。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剛出道的老師。」她歎了口氣。「不
過馬丁太太的個性很堅決,奧莉芙也對她百依百順,校方根本沒辦法讓她回心轉意。
兩個女孩一起畢業,奧莉芙成績優異,琥珀則只是勉強及格。」她又歎了口氣。
「可憐的奧莉芙。她後來應該是到超市當收銀員了,琥珀則好像是想學美發。」
  「哪一家超市?」
  「市中心大街上的那家派狄超市。超市幾年前就倒閉了。如今改成酒的專賣
店。」
  「兇案發生時,她是在當地的道林頓區社會福利處任職,對吧?」
  「沒錯,我相信她表現相當出色。當然,是她母親逼她去的。」布裡吉修女回
憶了半晌。「真可笑,兇案前一個星期左右我曾無意問碰見奧莉芙。我看見她很高
興,她看上去——」她停頓片刻, 「很快樂。是的,我想用快樂來形容應該相當
貼切。」
  羅莎沒有接口,自顧思索。這件事有太多令人費解之處。「她和她母親相處得
融洽嗎?」
  「我不知道。印象中一直覺得她和父親比較親。當然,一家之主是馬丁太太。
家中重大決定都是由她做最後裁決。她一向盛氣凌人,不過我不記得奧莉英曾頂撞
過她。馬丁太太是個很難溝通的女人。總是謹言慎行。她說話時總是字斟句酌,似
乎深恐不小心說出真心話。」她搖搖頭。「我一直無法得悉,她伯說出來的真心話
會是什麼。」
  隔壁辦公室傳來敲門聲,有個女人探頭進來。「巴剋夫婦在等你,修女。你可
以接見他們了嗎?」
  「再等兩分鐘,貝蒂。」她朝羅莎笑一笑。 「真抱歉,我恐怕也沒能幫上什
麼忙。奧莉芙在本校就讀時有一個朋友,和你我所謂的朋友可能不大一樣,只是個
和她比較談得來的女孩。她的夫家姓懷特——澤樂婷·懷特——目前住在武陵村,
在本地北部約十裡處。如果她願意與你談,我相信她能告訴你的一定比我多。她住
的那棟房子叫橡樹園。」
  羅莎將這些都記在筆記本中。「我怎麼總覺得你好像知道我會來?」
  「我上次去探視奧莉芙時,她將你的信拿給我看。」
  羅莎起身,收拾妥手提袋與公事包。她若有所思地告訴布裡吉修女, 「或許
到頭來我只能寫出一本血腥殘暴的作品。」
  「我看不見得。」
  「我也不這麼認為。」她在門口停下來。「很高興見到你。」
  「有空再來找我,」布裡吉修女說, 「我很想知道你進行得如何。」
  羅莎點點頭。「這案子是她做的,這一點應該毋庸置疑?」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布裡吉修女緩緩地說。「當然,我也曾懷疑過。整件
事都太令人震驚,很難接受。」她似乎有了結論。「小心點,親愛的。有一點能確
定的是,奧莉芙不管說什麼幾乎都會撒謊。」
  羅莎將剪報上那位逮捕奧莉芙的警官名字抄下來,在回倫敦途中,順道至警察
局詢問。「我想找一位雷克斯裡誓官,」她問櫃台後一位年輕的警員,「他在一九
八七年時派駐在這個警局。他仍然在此任職嗎?」
  那警員搖搖頭。「離職了,一年……一年半前走的。」他手肘靠在櫃台上,帶
著欣賞的眼光望著她。「我可以取代他嗎?」
  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繃緊了些。「能不能告訴我他的下落?」
  「沒問題。他在溫席拉街開了一家餐廳。住在餐廳樓上。」
  「溫席拉街要怎麼走?」
  「這個嘛……」他若有所思地撫摩著下巴。「最簡便的
  「方法就是等半小時我交班後帶你去。」
  她笑了出來。「你的女朋友會怎麼說?」
  「保證會念個沒完。她的舌頭利得像鍊鋸。」他眨眨眼。「如果你不告訴她,
我也不會透露。」
  「對不起,帥哥。我老公管我管得很緊。他最痛恨的就是警察和小白臉。」撤
個小謊比較容易脫身。
  他笑了笑。「在車站向左轉,再往前一裡靠左邊那條就是溫席拉街。街角有一
間已閒置的店面,隔壁就是霍克斯裡警官開的餐廳。店名叫『盜獵人』。」他用鉛
筆在桌面敲打著。「你打算在他的餐廳用餐?」
  「不,」她說,「純粹公事。我不打算待太久。」
  他嘉許地點點頭。「算你聰明。霍克斯裡誓官的廚藝實在不怎麼樣。他還是繼
續當警察比較好。」
  她要到倫敦,途中一定得經過那家餐廳。她很不情願地停在餐廳前空蕩蕩的停
車場,走出車外。她已經疲憊不堪了,原本不打算當天就和霍克斯裡晤談的,而且
那位年輕警員的挑逗也令她沮喪,因為她的心已如槁木死灰。
  盜獵人餐廳是棟相當迷人的建築,就在路旁,前方有座停車場。橡木製的門兩
旁有外凸的窗戶,上頭長滿了含苞待放的紫籐花。這棟建築與聖安潔拉女中一樣,
和鄰近的建築相較之下顯得格格不入。兩側的商店都已人去樓空,窗戶成為廣告海
報的佈告板,兩棟建築遙遙相望,但與中間的餐廳一對照,就顯得黯然無光。更糟
的是其中一棟建築的屋主將房子加蓋了兩層,它灰髒的水泥牆壁在餐廳的磚瓦屋頂
烘托下,更是奇醜無比。屋頂的紫籐花顯然曾被區隔成兩方,靠右面的爬籐被右邊
高聳建築擋住了陽光,所以顯得死氣沉沉的。
  羅莎推開門,走了進去。屋內昏暗荒涼,空無一人,桌子也空置著,她失望地
暗付。就像她。像她的生活一樣空洞。她原本打算開口問有沒有人在,不過想想就
打消了這念頭。這裡感覺好寧靜,而且她又不急。她躡手躡腳走過地板,在角落的
吧台旁找凳子坐下。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烹調料理的味道,有蒜頭味,令人垂涎,讓
她想起自己整天都未進食。她等了許久,沒人注意到她的到來,無意間闖入了別人
的寧靜中。她打算悄悄離去,就如剛才靜靜地來,但想想坐著滿舒服的,因此以手
托著頭,坐定了下來。沮喪,這個經常與她為伍的老朋友,再度籠罩著她,也再度
使她腦中萌生尋短的念頭。終有一天她會自我了斷的。服安眠藥或撞車。車子,總
是會想用車子。三更半夜,四下無人,置身雨中。只要將方向盤打個轉,就可輕易
獲得解脫。那也可算是一報還一報。她的頭因為滿腦子的恨意而疼痛不已。老天,
她的日子過得真是一塌糊塗。不知何人能澆熄她帶著毀滅性的怒火,讓滿心的惡念
灰飛煙滅。被艾黎絲說中了嗎?她是否該去看精神科醫師?她的不幸遭遇毫無預警地
又浮現腦海,她的眼淚幾欲奪眶而出。
  「噢,混賬!」她氣得喃喃詛咒不已,以手掌抹眼睛。她在手提袋中翻找著車
子鑰匙。「混賬!混賬!全是混賬!你死到哪裡去了?」
  她眼角余光突然發現角落處有個身影移動了一下,於是她猛然抬起頭來。櫃台
後面一個陌生的身影正在擦拭酒杯,望著她。
  她羞愧得滿臉通紅,將眼光移開。 「你在這裡多久了?」她氣鼓鼓地質問。
  「夠久了。」
  她找出夾在筆記本中的鑰匙,又瞪了他一眼。「什麼意思?」
  他聳聳肩。「就是夠久了。」
  「好吧,顯然你們還沒開始營業,那我走了。」她起身離開凳子。
  「悉聽尊便,」他滿臉漠然。「我只是想喝一杯。你想走儘管走,要陪我喝一
杯也行。我都無所謂。」他轉身背對著她,打開一瓶酒的軟木塞。她臉上的紅潮稍
微消斂了此
  「你是雷克斯裡警官嗎?」
  他將軟木塞拿到鼻下,滿臉贊賞地嗅了嗅。「我曾經是。如今我只是小老百姓
黑爾。」他回轉過身,將酒倒入兩個杯子中。「你找什麼?」
  她又打開手提袋。「我的名片不知塞到哪裡了。」
  「用說的一樣清楚明白。」他將一杯酒推向她。
  「羅莎琳·蕾伊,」她簡明扼要地說,找出名片,擺在吧台的電話旁。
  她在昏暗中打量著他,一時忘了剛才的尷尬。他看起來根本不像個餐廳老闆。
她想,如果她的理智夠清醒的話,這時應該走為上策了。他沒刮胡子。身上的衣服
又亂又皺,像就這麼和衣而眠。他沒打領帶,襯衫的鈕扣有半數脫落了,露出一團
黑扎扎的胸毛。他左頰上方一片瘀青紅腫,使眼睛幾乎睜不開,兩個鼻孔下方都有
干涸的血跡。他舉起酒杯語帶諷刺地說:「祝你健康,羅莎琳。歡迎光臨盜獵人餐
廳。」他的語調輕快,有點蘇格蘭口音,又因長期住在南部帶點南方腔。
  「你不如祝自己健康吧,」她直言不諱。「你看來比較需要。」
  「那就祝大家吧。希望我們兩人都能克服困擾自身的煩惱。」
  「你看來好像剛被壓路機碾過。」
  他撫了撫臉上的瘀痕。「雖不中,不遠矣,」他點頭表示認同。「那你呢?你
又是為何而苦惱?」
  「沒事,」她簡潔地回答。「我很好。」
  「當然很好。」他黝黑的眼眸親切地打量了她良久。「你看來像行屍走肉。我
是一腳已經踏入棺材了。」他仰頭將酒喝光,又倒了一杯。「你找霍克斯裡警官有
何貴幹?」
  她環視著餐廳內。「你不是該開始營業了嗎?」
  「為什麼?」
  她聳聳肩。「讓客人上門。」
  「客人,」他漫應了一聲。「這個字眼真漂亮。」他怪裡怪氣地笑了一聲。
「他們是一種危險的族群,你沒聽過嗎?我最後一次看到客人是二天前的事了,一
個五短身材的矮冬瓜,背了個登山背包,到處打聽何處有素食煎蛋卷及低咖啡因咖
啡。」他沉默了下來。
  「景氣真差。」
  「沒錯。」
  她又坐回凳子上。「不是你的錯,」她同情地說。「是經濟蕭條。每個人日子
都不好過。你的左鄰右舍看來早都關門大吉了。」她比了比門口。
  他舉起手按下吧台旁的電源開關。壁上的燈亮了起來,使桌上的酒杯平添一絲
光彩。她駭異地望著他。他臉頰上的瘀傷其實不是最嚴重的傷痕。他耳朵上方有個
傷口,鮮血正汩汩流出,淌落到脖子上。他似乎渾然不覺。「你剛說你叫什麼名
字?」他凝視了她的眼眸一會兒,然後環視著她身後。
  「羅莎琳·蕾伊。我想我該去叫救護車,」她手足無措地說。「你在流血。」
她有股想置身事外的奇怪感覺,這似乎不干她的事。這個人是誰?當然,她無須為
他負責。她只是個不相干的路人,無意間碰上他。「我打電話給你太太,」她說。
  他牽動嘴角苦笑。「好啊,有何不可?可以讓她開懷大笑。她應該還很愛笑。」
他伸手拿了條毛巾,按住頭部。「別擔心,我不會死在你面前的。頭破血流看來總
是比實際的傷勢恐怖。你很美。 『由東到西從古到今,全印度最美的珠寶就叫羅
莎琳』。」
  「大家都叫我羅莎,請你別再引用這句歌詞了,」她繃著臉說道,「那使我心
煩。」
  他聳聳肩。「悉聽尊便ヾ。」
  ヾ As You Like It,莎翁名劇《皆大歡喜》之原意。
  她氣得杏眼圓睜,深吸了口氣。「想必你認為引經據典耍嘴皮很有創意。」
  「神經敏感易受傷害,我了解。我們剛才談到誰了?」他望向她的無名指。
「丈夫?前夫?男友?」
  她沒搭理他。「餐廳裡還有別人嗎?廚房裡有沒有人?你應該去把傷口弄乾淨。」
她蹙眉露出難忍惡臭的神情。「事實上,你應該將這地方清乾淨。全是魚腥味。」
一旦開始留意到身旁的氣味,臭味便更為濃烈。
  「你一向這麼無禮嗎?」他好奇地問。他在水龍頭下扭洗毛巾,看著血水由毛
巾中擰出來。「是我自己弄傷的,」他若無其事地說。「我在搬一大箱鯖魚時撞傷
了。這種經驗可不好受。」他按住洗手台的邊緣,疲憊地低垂著頭,像是等著鬥牛
士做最後致命一擊的公牛。
  「你還好吧?」羅莎六神無主地直蹙眉。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她不斷提醒自己,
這不干她的事,可是她又無法這麼一走了之。如果他昏了過去?「總該有個人可以
讓我替你通知的吧?」她追問。「朋友或鄰居?你住在哪裡?」不過這點她早已知道。
就在餐廳樓上,那位年輕的警員說過了。
  「老天爺,你這查某人,」他咆哮著, 「你行行好,別大驚小怪的好不好。」
  「我只是想幫忙。」
  「你這叫幫忙?簡直是越幫越忙。」他突然警戒地凝神,傾聽著她沒注意到的
聲響。
  「怎麼了?」她問著,因他的神情也緊張起來。
  「你剛才進門時反鎖大門了嗎?」
  她瞪了他一眼。「沒有,當然沒有。」
  他伸手將燈關掉,房間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他走向門口,身影幾乎無法辨識。
她聽到門栓扣上的聲音。
  「喂——」她開口,離開凳子。
  他悄悄走近她身旁,一手攬住她肩頭,一根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別出聲,查
某人。」他使她動彈不得。
  「可是——」
  「別出聲!」
  一部車子的車燈掃過窗戶,燈光劃破室內的昏暗。引擎空轉了一陣子,然後再
度發動,呼嘯而去。羅莎試著掙脫,不過霍克斯裡將她攬得更緊了。「少安毋躁,」
他低聲說。
  他們在桌子旁紋絲不動地靜立許久,羅莎終於忍不住奮力掙脫他的手。「我不
曉得是出了什麼事,不過我可不想就這麼在這裡耗一整個晚上。那部車子裡坐的是
什麼人?」
  「客人,」他有點懊惱地說。
  「你瘋了。」
  他牽起她的手。「走吧,」他低聲說,「我們上樓去。」
  「你想得美,」她說,把手甩開。「老天,難道這年頭,每個人滿腦子想的都
是做愛。」
  他笑開了。「誰說要做愛了?」
  「我要走了。」
  「我送你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氣。「你上樓想做什麼?」
  「我就住在樓上,我得洗個澡。」
  「那你要我上去做什麼?」
  他歎了口氣。『「你應該還記得,羅莎琳,是你自己來找我的。沒見過這麼難
纏的女人。」
  「難纏2」她扯開喉嚨嚷著,「老天,虧你還說得出來。你自己臭氣熏天,看
起來像剛和人打了一架,你抱怨沒有客人上門,等他們真的上門了你卻把燈關掉,
讓我動彈不得在黑暗中呆坐了五分鐘,還想強押我上樓……」她停下來喘口氣。
「我都快吐了,」她脫口而出。
  「嗅,太好了!真是正中我下懷。」他再度拉住她的手。「來吧。我不會強暴
你。老實說,現在我是力不從心。你怎麼了?」
  她有點搖搖欲墜。「我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讓我來招待你吧。」他牽她走過黑漆漆的廚房,打開一道側門,再伸手扭開
一盞燈。「上樓,」他告訴她,「洗手間在右手邊。」
  她上樓,癱坐在馬桶座的蓋子上,將頭埋在兩膝間,等暈眩感消失。
  燈亮了起來。「來,喝一杯。是水。」雷克斯裡蹲在洗手間的門邊望著她慘白
的臉。她的皮膚白得像雪花石膏,眼睛則黑得像黑刺李。好一個冰霜美人,他想。
「你想不想談談?」
  「談什麼?」
  「談你為什麼那麼難過。」
  她喝了一口水。「我不是難過。我是肚子餓。」
  「好,那我們就來飽餐一頓。排力牛排如何?」
  她虛弱地笑了笑。「好極了。」
  「那真是謝天謝地。我的冰箱裡塞滿了排力牛排。你要幾分熟?」
  「三分,不過……」
  「不過什麼?」
  她做了個鬼臉。「讓我想吐的是那股臭味。」她舉手掩住口鼻。「對不起,不
過我真的認為如果你能先去洗個澡,或許會好一點。沾有魚腥味的腓力牛排,聽起
來不怎麼可口。」
  他嗅嗅自己的袖口。「聞久了就不覺得臭了。」他打開浴缸的水龍頭,再將一
瓶沐浴乳倒進水中。「這裡只有一間浴室,所以如果你還想吐,恐怕就得跟我一起
待在裡面了。」他開始寬衣解帶。
  她趕忙避開。「我在外面等。」
  他脫下外套,解開襯衫鈕扣。「別吐得我滿地毯都是就好,」他在她身後大叫
著。「廚房裡有個洗滌槽,到那邊吐。」他小心翼翼地脫掉襯衫,不知道她仍在他
身後。她駭異地發現他背上傷痕纍纍。
  「你是怎麼了?」
  他又將襯衫穿上。「沒事。走開。自己先去弄片三明治吃。麵包在桌邊,奶酪
在冰箱裡。」他看到她的表情。
  「看起來可怕,其實並不嚴重,」他若無其事地說。「傷痕看起來總會比較嚇
人。」
  「發生了什麼事?」
  他迎向她的目光。「就說是我騎腳踏車跌倒吧。」
  奧莉芙面帶輕蔑的笑容將她偷藏的蠟燭抽出來。曾有個女囚犯被搜查下體,想
找出是否私藏毒品,結果竟然發現她陰部大量出血,此後獄方便不再搜身了。當時
搜身的是個男警。如果是由女警檢查,或許就有截然不同的結果。不過男人終究不
一樣。月經令他們困擾,尤其出血量大得會滲漏到衣物上。
  蠟燭因為藏在她體內而仍有點溫熱,她將尾端扯掉,開始揉捏。她的記性很好。
她絕不懷疑自己捏制小蠟人可達到栩栩如生的功力。這次要捏的是個男人。
  羅莎在廚房裡做三明治,朝浴室瞥了一眼。她忽然為自己將得向霍克斯裡打聽
奧莉蕪案而有點提心吊膽。她向克魯先生打聽時,他就顯得有點急躁;而克魯好歹
也算是個有教養的人——至少他看來不像被阿諾·史瓦辛格扁得半死,躺在黑暗中
半小時沒動靜。她不曉得霍克斯裡脾氣如何。如果他知道她是想來打聽這件他過去
承辦的案子,他是否會大為光火?這令她有點坐立不安。
  冰箱裡有瓶香擯。她天真地認為若讓霍克斯裡喝一杯,或許他會溫馴一點。她
將香擯擺在托盤上,與三明治及兩個杯子放在一起。
  「你的香擯是留著以後喝嗎?」她開心地問著——是否太開心了點?——托盤擺
在馬桶座蓋上後,轉身離去。
  他躺在滿缸的泡沫中,烏黑的頭髮往後梳,臉已洗淨,眼睛閉著,滿臉輕松。
「是的,」他說。
  「嗅,」她有點愧疚。「那我把它放回冰箱。」
  他睜開一只眼睛。「我想留著生日喝。」
  「是哪一天?」
  「今晚。」
  她不由得笑了出來。「我才不信。是幾號?」
  「十六號。」
  她眨了眨眼。「我還是不信。你多大了?」她沒料到他會滿臉笑意,不由得像
個小女生般滿臉羞紅。他一定認為她是在挑逗他。可恨!——或許她確有此意。她
已受夠了自艾自憐的日子。
  「四十。已經四十大壽了。」他坐了起來。招手要她將酒端過來。「好啊,真
是喜出望外。」他開心地說。「我沒料到會有客人,否則會盛裝出席。」他拔開軟
木塞瓶蓋,溢出一些泡沫,將酒徐徐倒入她端過來的酒杯中。他將酒瓶擺在地板上,
接過酒杯。 「敬人生,」他說著,與她乾杯。
  「敬人生。生日快樂。」
  他匆匆看了她一眼,再度閉上眼,將頭往後靠著浴缸。「吃點三明治,」他輕
聲說。「空著肚子喝香檳最傷胃了。」
  「我剛才已經吃了三份。對不起,我等不及吃牛排了。你吃一點。」她將托盤
擺在酒瓶旁邊,讓他自行取用。「你有沒有洗衣籃或什麼的?」她問,用腳趾挪動
那些臭氣沖天的衣服。
  「那些衣服不值得留。我會把它們扔了。」
  「我可以幫你扔。」
  他打了個呵欠。「垃圾袋在廚房左手邊第二個茶杯櫃中。」
  她抱起那堆髒衣物,伸直手臂盡量保持距離,找出垃圾袋連包了三層。處理這
些臭衣服也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她折返時他竟已呼呼大睡,酒杯擺在胸口。
  她小心翼翼地拿下酒杯,擺在地板上。接下來該怎麼辦?她納悶了。她彷彿是
他的姊姊,他對她在身旁竟無動於衷。要留下或離去?她萌生怪異的念頭,想靜靜
坐在一旁看著他沉沉入睡,但又擔心會吵醒他。他永遠無法理解,她需要與一個男
人靜靜的相處,只要片刻。』
  她的眼光柔和了些。他的臉很俊俏。雖然鼻青眼腫,還是可以看得出笑紋,她
也知道如果她願意,他也將為她而漾開笑屆,使她心花怒放。她忽然轉身。一直在
培養心頭的恨意,不能這麼輕易就棄守。上帝所受的懲罰仍不夠。
  她拾起剛才隨手拋在浴室門口旁的手提袋,躡手躡腳走下樓。門被鎖上,鑰匙
不知在哪裡。她不覺得驚慌,只怪自己愚蠢。他一定將鑰匙放在口袋裡了。她再悄
悄上樓,到廚房翻找那些臭衣服,不過口袋中都空空如也。她困惑地在客廳與臥室
中翻箱倒櫃。如果鑰匙還在,他藏東西的功夫真是到家了。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拉
開窗簾想找看看有沒有其他出口,像是逃生梯或陽台之類的,結果發現面對的是一
扇鐵窗。她探視其他窗戶,全裝了鐵窗。
  她不由一肚子火。
  她也沒用腦筋想想自己在做什麼,便飛也似地沖進浴室,猛烈地搖晃著他。
「你這個混蛋!」她破口大罵。「你在玩什麼花樣!你是什麼人?是殺人魔藍胡子不成?
我要離開這裡。馬上離開!」
  他仍睡眼惺松,本能地拿起香擯敲向牆壁,再抓住她的頭髮,直到他手中的破
酒瓶抵到她脖子時,他才睡意全消。他充滿血絲的眼睛望了她一陣子,這才回過神
來,先放開她,然後把她推開。 「你這個愚蠢的賤人,」他咆哮著。「千萬別再
這麼做!」他猛然揉搓著臉,想清除睡意。
  她驚嚇萬分。「我想走了。」
  「那又為什麼不走呢?」
  「你把鑰匙藏起來了。」
  他盯著她看了一陣子,開始自顧抹肥皂。「就在門樑上。轉兩次,共有兩道
鎖。」
  「你的窗戶都裝了鐵窗。」
  「沒錯。」他舀水潑臉。「再見,蕾伊小姐。」
  「再見。」她勉為其難地道歉, 「對不起,我以為我被關住了!」
  他拔掉洗臉槽的塞子,從毛巾架上抽下一條毛巾。「你是被關住了。」
  「可是——你剛說鑰匙——」
  「再見,蕾伊小姐。」他伸手推門,硬將她頂了出去。
  她不該這麼被趕出門的。這股念頭令她頭痛不已,基於本能地想維持自尊。不
過他說得沒錯。她像個被囚禁的犯人,急著想逃脫。真容易,她想,要逃脫真是太
容易了。一盞盞街燈由遠而近,由小光點成為大光環,照得她的車窗一片燦爛。想
將方向盤打個轉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死在這麼眩目的燈光下,將會毫無痛楚,永恆
也將閃著耀眼的光。那麼容易……那麼容易……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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