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之戰
人夜,盛大的晚餐會在鐘樓宅院的大廳裡舉行了。宴會菜餚特邀長崎烹飪店的
名廚掌勺。席間服務的也是從該店請來的服務員,他們身著艷麗的服裝,在酒桌間
穿梭忙碌。收秋子為養女的儀式總算沒發生什麼意外。用餐完畢,在大廳裡臨時搭
建的舞台上,長崎市的藝人們為來賓們友情表演了三合奏ヾ和少女的手舞。其間還
穿插輕澤表演的小魔術。長夜無盡,歡歌無盡。
ヾ箏、三弦、胡琴或尺八三種樂器的合奏。
我和秋子並肩坐在大廳的一個角落裡。我這樣可以在看節目的同時保護著她。
忽然,我看到胖得像肥豬一樣的肥田夏子抱著心愛的小猴子,神色慌張地向秋子跑
過來。這個胖婦人頗為令人不快,就連舅舅收秋子做養女之後,她也沒有要離開的
意思,眼下,她作為客人暫住在鐘樓宅院。
肥田夫人慌慌張張地跑到近前,在秋子耳朵邊嘀咕著:
「秋子,不得了了,大壞蛋來了,我們趕快逃吧。好不容易熬到現在,沒想到
又殺出個攔路虎,實在是太糟糕了。」
肥田說著些莫名其妙的話,毫不客氣地拉起秋子就往大廳外面走。
我想瞧瞧到底是什麼人來了,朝大廳裡四處看了看,發現身著禮服的舅舅正站
在與秋子出去不同的另外一個門口,不停地向我招手。
我趕緊跑過去,問道:
「舅舅,有什麼事?」
「榮子來了。她說來道歉,也來祝賀。她已經知道我收秋子做養女的事了。既
然是來道歉的,我們也不好回絕人家。現在她在那邊的房間裡等著。榮子還帶來了
一個奇怪的男子,而且那個男的還說想見見秋子。」
舅舅的語氣有些猶疑。看來雖然榮子壞事做盡,但畢竟是舅舅親手撫養大的,
他還是割不斷對她的疼愛之情。
聽到有奇怪的男子要見秋子,直覺馬上告訴我剛才讓肥田夫人大驚失色的肯定
就是這個人。我想看看這奇怪的男子是個什麼樣,於是就跟在舅舅身後,來到了那
個小房間。
「啊,北川,好久不見了。先前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不過今天特來道賀。」
看到我來了,榮子這傢伙竟面不改色心不跳,假惺惺地跟我打招呼。好長時間
沒見面了,我原以為她會瘦,但她卻有些胖了,穿著華麗的洋服,濃妝艷抹,真是
越來越沒有品味了。
不過,比起她來,倒是其身旁那位身著禮服,瘦高個子的紳士才讓我吃驚。不
是別人,來的正是早晨我在殺人犯和田銀子墓前見到的木屋別墅的主人「大青蛇」。
噢,那麼說早上從別墅窗戶裡偷看我的人就是榮子了?這傢伙居然找了個這麼奇特
的搭檔。
她佯裝不知,煞有介事地說:
「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朋友長田長造。你或許不知道,他就是鐘樓宅院原來
的主人鐵婆的養子。因此,今天特來問候舅舅,另外還想見見野末秋子小姐。」
說完,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大青蛇」原來是鐵婆的養子。既然如此,他去參拜和田銀子之墓也就不用大
驚小怪了,因為老太婆被殺之前,他一直在這棟房子裡生活。
明白了,明白了。榮子這傢伙不知從哪裡找到了這個長田,今天是來找秋子對
證的。為報老虎事件失敗之仇,她特地瞅准今天這個日子前來復仇。
既然是鐵婆的養子,他該相當了解老太婆的傭人赤井時子,榮子認定秋子就是
那個赤井時子,今天帶長田這個證人來,肯定是想讓秋子出醜。
無論如何,我都不相信氣質高雅的秋子是那個女傭人。可肥田夫人那麼驚慌,
而秋子也答應和她一起逃走,這弄得我也不敢肯定了,心裡頭有些不安。
「我們就在這附近住。北川,你知道那座別墅吧,我們就住在那裡。既然是鄰
居了,今後我們就能常見面了喲。」
榮子完全像外人一樣跟我們假客氣,她這樣全不念舊情,才可以這樣寸步不讓,
氣勢洶洶。
沒想到榮子臉皮這麼厚,她無情,我也無義。
「啊,是嗎。那我就對上號了,早上從那別墅裡向外偷看的就是你吧,好像看
到我以後還躲到窗簾後頭去了。」
本以為這回戳到敵人的要害了,誰知榮子臉皮實在太厚了,一點兒也不在乎。
「嗯,就是我。有些失禮了,不過當時我是怕冷不丁嚇著你呀。嘿嘿,對了,
秋子在哪裡,我早想見見她,長田也說非常想見她。」
她的口氣簡直就是說「快叫秋子出來」。
「我在宴會廳裡沒見到她,可能是出去了。那我出去找找她。」
說罷,我逃出了房間。我實在不願再看榮子恬不知恥的厚臉皮。其實我也沒有
去找秋子的意思,心裡反倒祝願秋子能躲得遠遠的,兔得碰上這條可怕的「大青蛇」。
我在院裡散步,又在走廊裡溜躂,無意間看到厚顏無恥的「大青蛇」和榮子把
舅舅夾在中間,在宴會廳裡到處搜尋,一副毫不罷休的架勢。
不久,助興的節目表演完了,除了幾對要在鐘樓宅院住下過夜的男女賓客,其
余的客人都要趕K鎮發出的末班火車回長崎市,大家依次向舅舅道別。
大門外已經聚集了K鎮來的20多輛人力車,車把一溜排開等候著。有的客人乘
人力車先走一步,也有客人不要車自己步行,他們在夜道上高聲談笑,女傭們則提
著燈籠為客人照明送行,門口一片熱鬧景象。如此諠譁,今晚的主人公秋子也不好
一直躲下去了。也許她拒絕了肥田夫人的阻攔,不知何時又出現在大門口,微笑著
向離去的客人們致意。
秋子的臉色有點兒蒼白,但卻絲毫沒有慌亂的神色。就算心裡有一點點愧疚的
事情,也絕不可能顯得如此鎮靜,看到這些,我心裡稍稍鬆了口氣。
客人們漸漸離去,門口的喧鬧重歸平靜,同樣也是出來送客的舅舅立即叫住了
秋子。
「剛才一直在找你呢。榮子今天特地向你道歉來了,也許你不想見她,但人家
一番心意,你看是不是還是見一面?」
舅舅這麼一說,秋子也不好回絕。她跟著舅舅回到大廳,我也緊跟在他們後面。
「大青蛇」和榮子正在大廳裡等候,壓根兒就沒有離去的意思。
「啊,秋子小姐,好久不見了。今天特來向你道歉。」
看到秋子來了,榮子一下子從椅子上蹦起來,不害臊地向秋子問候。
秋子看了一眼榮子身後的長田長造,目光中露出一絲詫異,但那只是一眨眼的
事,她馬上就恢復了往常的鋼鐵一樣的冷峻。
「啊,什麼道歉,根本用不著。」
秋子平靜地答道,顯得很真誠。這回榮子反倒神氣起來。
「哪裡哪裡,你要是這麼說,我就難過死了。輕澤魔術表演的那天晚上,我在
眾人面前講你是幽靈塔的女傭,實在是太失禮了,我後悔極了。」
借著道歉之名,榮子又在散佈什麼「女傭女傭」。
秋子沒有理會她。
「不,我一點兒也不介意。你當時肯定是弄錯了,用不著向我道歉。」
「不過,我還是挺在意的。這不,作為今天來道歉的見證,我還請來了一位你
過去的朋友呢。我想見到他你一定會很高興的。嘿嘿。」
榮子得意洋洋地說。
現在,她終於撕下偽善的畫皮,露出了報仇雪恨的真面目。她肯定在心裡頭樂
開了花。聽到她可怕的獰笑,我不禁有些顫栗。
但是,秋子仍然非常鎮靜,不解地問:
「哎,我過去的朋友?」
「正是,就是你很熟悉的長田,長田長造先生呀。長田,這位就是兒玉家的養
女。」
榮子的神情簡直就是在說「看吧,是不是她」。早等在後頭的「大青蛇」此時
立刻上前一步,仔細端詳秋子。
要是這個男的認識秋子可就糟了,我替秋子捏了把汗,心跳得厲害。
我甚至不敢去看秋子的表情,但又不能不看。難道她會面露狼狽之色?我偷眼
看去。
然而意外的是,秋子依舊如水一般平靜,不動聲色,冷冷地看著對方投過來的
眼神。諸位讀者或許還記得,在我第一次見到秋子時,還以為她戴了橡膠的面具,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立刻就打消了那個念頭。但現在,我又不禁聯想到了面具,
此刻她的面容從容而又威嚴,簡直超乎了常人的表情。
再看「大青蛇」,一開始他是一臉的惡意,也許是榮子一直給他灌輸秋子就是
赤井時子,讓他來識破廬山真面目,所以他好像一直在期待這一刻的到來。但是,
當他真切地看到眼前冷峻的秋子時,卻大驚失色,臉上的惡意頓時消散,轉而露出
恐懼的神色。
他大概是認錯人了。但認錯人的驚訝該不至於如此驚恐。秋子的身影裡肯定有
讓他驚心動魄的東西。他顯得恐懼至極,把頭扭向一邊,不敢再看下去。過了一會
兒,他才定定神,再瞪大眼睛,癡迷地凝視著秋子。
「大青蛇」看得簡直著了魔,直勾勾的眼神像X光一樣,穿透秋子的皮膚、肌肉,
詫異地上下打量秋子。可是無論他再怎麼使勁看,卻仍然是一臉疑惑,就是看不透
秋子的真面目。
我緊握雙拳,手心裡全是汗。榮子也毫不亞於長田,用可怕的眼神緊盯住秋子
不放,彷彿勝負決戰就在這一刻。舅舅在旁邊看到大家都怪怪的,也是一臉疑惑。
惟獨秋子一個人卻異常的冷靜。長田細細地把秋子看了個遍的時候、秋子不慌不忙,
平靜地開口說:
「我現在都搞糊塗了。說是什麼我過去的朋友,但我卻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也
許是我忘了,那對不起,請問你記得我們在哪裡見過面嗎?」
秋子的反問弄得「大青蛇」長田張口結舌,他只好窘迫地回答:
「噢,不不,我也記不太清了。」
我這下才松了口氣。秋子終於輕松地闖過了這一關的考驗。這就足以證明她根
本不是什麼女傭,而是幽靈塔原來的主人都不認識的秋子,閨秀作家野末秋子。
恰好在這一刻,我們頭頂上的那只大鐘響了起來。好似是秋子話語中蘊含的神
奇力量讓它轉動起來一樣。
這回不知怎麼搞的,「大青蛇」長田長造嚇得臉色煞白,驚恐萬分。
「啊,12點了?」
他喃喃自語,掰手指頭數時鐘鳴響的次數。不知他為何這麼害怕,簡直像撞上
幽靈一樣,渾身抖個不停。
9、10、11,鐘聲卻嘎然而止,他這才放心。自言自語道:
「噢,原來是11點。」
他的怪異舉動讓在場的人都感到吃驚。看到大家在看他,他趕忙苦笑著辯解說:
「啊,失禮了。剛才鐘聲一響,讓我想起了亡故的養母,精神有些恍他。沒什
麼,沒什麼。」
但是,這顯然不足以解釋他為什麼單單害怕12點,好像隱匿了比懷念養母更詭
異的秘密。
講到這裡,我想插幾句講講長田長造的身世,當然,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長
田小時候,被幽靈塔的鐵婆收養,同和田銀子一起長大。鐵婆打算讓他們兩人在成
年之後結為夫妻,但不知為何,銀子卻不喜歡長造,死活不同意嫁給他。為了討好
銀子,鐵婆決定立銀子為遺產繼承人,留下遺囑讓她繼承所有財產,但即使如此,
銀子還是不答應做長田的老婆。
長田長造沒有成為繼承人,又得不到銀子,開始怨恨鐵婆,最終憤然離家出走
了……
老太婆還是不死心,想盡辦法勸說銀子,但銀子仍不同意,無奈之下老太婆決
定自食其言,恢復長田長造繼承財產的權利。誰知就在她要更改遺囑之際,卻被人
殘酷地殺害了。
前面已經提到過,銀子被當成殺人兇手逮捕歸案,後來病死獄中。而在事發時,
長田長造剛離家出走不久,所以他也曾被列人嫌疑對象。但經過周密調查,有充分
的證據證明他不在現場,而且老太婆更改遺囑對他多少有利,因而不久他又被釋放
了。
遺囑規定銀子為繼承人,如果銀子死亡,則由長田繼承。銀子已死在獄中,老
太婆的財產自然轉由他繼承。
這就是我後來得知的長田長造的身世。他的經歷與我以後的故事還有關係,讀
者不妨在心裡先記下。
言歸正傳。長田長造根本不認識秋子,讓我松了口氣,但卻急壞了榮子。她氣
急敗壞,似乎還想要拚命殺出條血路來,瞪起眼珠發瘋似的盯著秋子看。冷不了她
看到了秋子左手手腕上的珍珠手鐲,於是孤注一擲,簡直要說「就是它了」,挑起
了最後的爭鬥。
「哎呀,秋子的手鐲真好看呀,是你自己設計的吧。不過,我還沒見過這麼寬
的手鐲。」
多麼無禮的言辭,這不明擺著是在訊問手鐲底下藏著東西嗎?榮子還不滿足於
口頭說說,竟然無禮地來到秋子近前,伸手就去抓她的左手,要摘手鐲。
秋子再也忍無可忍,氣憤地責備:
「你干什麼!」
說著,迅速地把左手藏到身後,氣得臉色都變了,呼吸也加快了,她可是很少
這樣。
不過,這回改變顏色的還不止是秋子,另外一個人則比秋子本人更加驚恐。
不是別人,正是「大青蛇」長田長造。他的臉本來就夠長的了,這回他的臉拉
得更長,張著大嘴,面如土色,看上去比他剛才聽到鐘聲時還要恐懼。
他此時才注意到了秋子那只奇特的手鐲,依舊用他那如X光一樣的眼神把秋子掃
了一遍,最後,眼神停留在她身後的左手上。
很快,從他的喉嚨裡隱約發出難以形容的可怕叫聲,就像野獸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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