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裡的老人
約克郡謎案


1.賽馬季
那天早上角落裡的老人顯得很愉快,他喝了兩杯牛奶,甚至還奢侈地多點了一塊乳 酪蛋糕。寶莉知道他急著想講警匪故事和謀殺案,因為他不時將眼神偷偷投向她,又拿 出一條細繩,拆拆弄弄做成許多複雜的結。終於,他拿出皮夾,把兩三張照片擺在她面 前。 「你可知道這是誰?」他指著其中一張問。 寶莉仔細端詳著照片。那是一張女人的面孔,不算漂亮,可是非常溫柔天真,大大 的眼眸裡帶有一種奇特的淒然,特別動人。 「這位是亞瑟﹒史凱莫頓夫人。」他說。 亞瑟﹒史凱莫頓夫人!這個名字讓寶莉憶起了最令人迷惑,最神秘的懸案之一,那 件已成過去的怪異悲劇立刻閃現在她的腦海裡,一個曾經使這位可愛的女士為之心碎的 故事。 「是啊,真是悲慘,不是嗎?」 他說,正回答了寶莉心裡所想的。 「又是一樁謎案,要不是因為警方白癡般的錯誤,這案子早就像日光一樣清楚呈現 在大眾眼前,大家的疑慮也早就煙消雲散了。我簡單說一遍這案子的來龍去脈,你反對 不反對?」 寶莉什麼也沒說,於是老人不再等她回答,就往下說了: 「事情發生在約克郡賽馬季的那個禮拜。每年這個時候,總會為這個安靜的教會城 市帶來許多身分複雜的人,這些人是哪兒有錢可賺,有機可乘,就聚集到哪兒。亞瑟﹒ 史凱莫頓爵士是倫敦社交圈和賽馬界知名的人物,他租了一間可以俯瞰整個賽馬場的華 宅。他為一匹叫做『胡椒子』的馬下了大注,準備參加愛博的大障礙賽。胡椒子是新市 的優勝馬,在愛博獲勝的機會是穩穩在握。 「如果你曾經去過約克郡,你會注意到那些華宅,前門的車道就叫做『上馬道』, 花園則一直延伸到賽馬場那麼遠,擁有可以看到整個跑馬道上的絕佳視野。亞瑟﹒史凱 莫頓爵士租下整個夏天的就是這種華宅,叫做『榆之居』。」 「亞瑟夫人稍早在賽馬周之前就與僕人南下,她沒有孩子,可是有許多親友住在約 克郡。她是可可商人約翰﹒艾提先生的千金,這位老先生是嚴峻的教友派教徒(英國十 七世紀興起的基督教派),大家都說他把荷包看得很緊,而且對於他那位貴族女婿愛打 牌和賭博的嗜好顯然不以為然。」 「事實上,莫德﹒文提小姐嫁給那位年輕英俊的騎兵上尉,她父親可是相當不願意 的。可是她是獨生女,約翰先生雖然躊躇再三,抱怨連連,還是在他寵溺的女兒的任性 下屈服了,終於不情願地同意了這門婚事。」 「可是他是個再精明不過的約克郡人,不可能不知道一個公爵的兒子願意娶可可商 人的女兒,愛情只占了一小部分的原因。既然女兒是因為她的財富才被娶過去的,他決 定只要他還活著,她的財富至少要能保障她的幸福。他一點資產也沒給亞瑟夫人,因為 這贈與的財產不論如何地錙銖必較,遲早都會跑到亞瑟爵士那幫賽馬朋友的荷包裡去。 不過,他給女兒可觀的零用錢,一年超過三千英鎊,這些錢足以讓她維持門面,好符合 她的新身分。」 「你知道,這些事情是夠隱私的了,但在查爾斯﹒賴文達被謀殺之後的那段日子裡, 群情激動興奮,都將銳利的眼神投注在亞瑟﹒史凱莫頓爵士身上,想要挖掘出他散漫、 無用的生活內幕,這些事就全都被抖了出來。」 「很快全城就傳遍了這樣的耳語:可憐的亞瑟夫人,雖然英俊的丈夫顯然忽視了她, 仍然對他崇拜有加,而且因為沒有為他帶來一兒半女,她把自己退居到貶抑的平民身分 裡;同時以寬恕他所有的過錯與不是作為補償,甚至在約翰先生探詢的眼光下全部加以 掩飾,因而使老先生漸漸相信他的女婿是個十全十美的模範丈夫,具備已婚男人所有的 優點。」 「亞瑟﹒史凱莫頓爵士有許多花錢的嗜好,其中當然包括賽馬和玩牌。在他結婚之 初賭贏了一些錢之後,他開始養賽馬,一般人相信那是他收入的固定來源之一,因為他 運氣一直很好。」 「可是,胡椒子在新市的傑出表現卻沒有持續下去,他主人的期望落空了。它在約 克郡的潰敗雖然可以歸罪於場地太硬等等的原因,可是帶來的後果卻立刻使得亞瑟﹒史 凱莫頓爵士落到俗稱『手頭窘迫』的地步,因為他把所有家當全押上了他的馬,而光在 那一天當中就大輸了五千英鎊以上。」 「另一方面,普受歡迎的胡椒子落敗,原本排名之外的『芥菜王』反而大勝,這樣 的結局對登記賽馬賭注的莊家來說,卻是個黃金般的收穫。約克郡裡的大小飯店都為了 賽馬場兄弟會主辦的慶功晚宴忙碌不已。第二天就是星期五,只有幾場重要的賽程,結 束之後,這個星期以來那些蜂擁進人這古老城市,精明又不甚光明正大的群眾就會飛到 更適合他們的地方,留下它與它的大教堂及古城牆,像以往一樣睡意朦朧,一樣寧靜安 詳。」 「亞瑟﹒史凱莫頓爵士也預備在星期六離開約克郡,於是星期五晚上,就在榆之居 舉辦了一個單身辭行晚宴,席間亞瑟夫人並沒有露面。晚餐後,男士們坐下來玩橋牌, 你可以確定,賭注一定很大。大教堂鐘塔剛敲過十一點,麥克諾和默非警官正在賽馬場 上巡邏,這時突然聽到『謀殺』和『警察』的大叫聲,大吃一驚。」 「他們很快就確定了發出叫聲的方向,急忙快馬加鞭趕去。在相當靠近亞瑟﹒史凱 莫頓爵士家的邊地上,他們看到三個人,其中兩個似乎正在激烈地扭打,另一個臉孔朝 下,倒在地上。一等到警官靠近,正在扭打的一人叫得更起勁了,語調中還頗具權威: 『這兒,你們快來,正好,這畜牲想給我溜!』」 「可是那傢伙好像根本沒有要溜的意思,他被那攻擊他的人猛然一推,當然從他的 掌握裡逃脫出來,可是卻沒有逃跑的意圖。這時警官已經很快下了馬,而那先前高呼求 救的人更為鎮靜地又說了:『我是史凱莫頓,這是我家的空地。我正和一位朋友在那邊 的涼亭裡抽雪茄,聽到有人大聲講話,接下來就是一聲大叫和呻吟。我趕忙跑下階梯, 看到這可憐的傢伙躺在地上,一把刀插在肩胛骨上,而這個殺他的人,』他手指著靜靜 站在一旁,肩膀被麥克諾警官牢牢按住的人,繼續說下去:『還趴在被害人身上。我來 得太晚了,被害人恐怕已經沒救了,還好及時趕上跟這兇手搏鬥——』」 「『亂講!』那人粗暴的聲音這時插了進來:『警官,我沒有殺人,我發誓不是我 干的。我看到他倒下來的……我打好幾百碼遠的地方過來,我想看這可憐的人死了沒有。 我發誓不是我幹的。』」 「『你馬上就得將這事兒向探長解釋,先生,』麥克諾警官鎮靜地說了。被指為兇 手的那人雖然強烈辯稱自己無辜,還是讓人給帶走了,屍體也被送到警察局去,等著確 認身分。」 「第二天早上,報紙上滿是這慘劇的報導。《約克先鋒報》的一個專欄和一半的版 面敘述的都是亞瑟﹒史凱莫頓爵士勇擒刺客的故事。可是那兇手還是不斷宣稱自己無罪, 還似乎帶點邪門兒的幽默說,他知道自己處境危險,可是很容易就可以脫罪。他已經向 警方說了,死者的名字是查爾斯﹒賴文達,很有名的賭注登記人,這一點很快就被證實, 因為這被殺的人有很多『兄弟』都還在城裡。」 「到那時為止,即使是最熱切積極的報社記者也沒法從警方那兒再挖出什麼消息了。 可是大家都相信賭注登記人是被那自稱喬治﹒希金斯——現在被警方拘留的人——因為 搶劫而殺害的,除了那人自己之外。偵訊預定在謀殺案之後的星期二開庭。」 「亞瑟爵士必須在約克郡多留幾天,因為需要他的證詞,這件事使得約克郡與倫敦 上流社會對這個案子的興趣更濃厚了,尤其查爾斯﹒賴文達是賽馬界的知名人物。可是, 即使這古老的宗教城市城牆下有個炸彈爆炸了,也不比那天下午五點鐘,像野火般傳遍 全城的消息更令它的市民震驚。原來,偵訊庭在三點鐘時以『某個或某些不明人士蓄意 謀殺』為總結,兩個鐘頭之後,警方就到亞瑟﹒史凱莫頓爵士的私人住宅榆之居裡將他 逮捕,並且用拘捕令以謀殺賭注登記人查爾斯﹒賴文達的罪名予以起訴。」
2.死罪
「警方似乎憑直覺感到,賭注登記人死了,而被認為是兇手的那人卻從容辯稱自己 無辜,這背後定有蹊蹺,因此費了很大的功夫在偵訊庭之前搜羅了許多資料,希望為查 爾斯﹒賴文達慘死前的生活找出一些真相。因此,一大串的證人被帶到法醫面前,其中 最主要的,當然是亞瑟﹒史凱莫頓爵士。」 「首先被傳喚的證人,是那兩位警官。他們宣誓後作證,說當附近教堂鐘聲剛響過 十一點,他們聽到求救的呼聲,於是馳至聲音的來處,發現嫌犯被亞瑟﹒史凱莫頓爵士 緊緊抓住,而爵士即刻控告那人謀殺,讓警方將他收押。兩位警官對事件的描述都一樣, 同時對發生的時間也看法一致。」 「醫學報告指出,死者是在走路時被人由背後刺進肩胛骨裡的,而且傷口是一把大 獵刀所致,刀還留在傷口上。這時證物被呈上法庭。」 「之後,亞瑟﹒史凱莫頓爵士上了證人席,把他已經告訴警官的話結結實實又重複 了一遍。他是這樣說的:事情發生的那晚,他邀一些男士朋友們來進晚餐,之後就玩起 橋牌來,他自己玩得不多,在差幾分十一點的時候,他抽著雪茄走到花園尾的涼亭去; 然後就像他先前描述過的一樣,他聽到聲音、大叫和呻吟,設法抓住兇手,直到警官抵 達。」 「這時候,警方提議傳喚一位名叫詹姆斯﹒泰瑞的證人。這人以賭注登記人為業, 指認死者身分時也主要靠他,因為他是死者的『兄弟』。他的證詞是這起案件第一波的 轟動,而案情的高潮則在後來那位爵士之子以死罪被捕時達於頂點,使得人心狂亂而激 動。」 「事情似乎是這樣的:愛博賽之後的那天晚上,泰瑞和賴文達在『黑天鵝飯店』的 酒吧間喝酒。」 「『因為胡椒子慘敗,我贏得了不少錢,』泰瑞向庭上解釋:『可是可憐的老賴卻 掉進泥沼裡去啦。他只下了一些小注賭胡椒子會輸,而且那天其他場次也都對他不利。 我問他有沒有向胡椒子的主人下注,他告訴我只贏了一股不到五百英鎊的賭注。』」 「『我大笑,告訴他即使他贏的是五千英鎊,也沒什麼兩樣,因為據我從其他人那 裡聽來的消息,亞瑟﹒史凱莫頓爵士自己無疑也踢到鐵板啦。老賴聽了好像很火,發誓 說就算別人一毛錢也拿不到,他可是一定要從亞瑟爵士那兒拿到五百英鎊。』」 「『那是我今天惟一贏的錢,』他對我說,『我一定要拿到。』」 「『你拿不到的。』我說。」 「『我拿得到。』他說。」 「『那你得看起來精明厲害點,』我說,『因為每個人都想拿回一點錢,先來先 拿。』」 「『噢,他不會少我的,你不用操心!』老賴對我說,還笑著哪:『如果他想賴, 我口袋裡頭有些東西會讓他嚇得坐起來,也會讓夫人和約翰﹒艾提先生睜大眼睛看清楚, 他們可愛又高貴的爵士原來是什麼德性。』」 「『然後他好像覺得自己講太多了,接下去對這件事就一個字兒也不肯多說啦。第 二天,我在賽馬場上見到他。我問他拿到五百英鎊了沒有,他說:『沒有,可是我今兒 個一定要拿到。』」 「亞瑟﹒史凱莫頓爵士講完了自己的證詞後就離開了法庭,因此我們不可能知道他 對這些話的反應是什麼,可是這些話透露出非常重要的訊息,那就是他與死者之間的關 聯,這個他可是絕口沒提。」 「詹姆斯﹒泰瑞在陪審團面前所說的話堅持不改,什麼也動搖不了,所以當警方告 訴法醫他們打算把喬治﹒希金斯本人喚上證人席,看看他的證詞是否可以當作泰瑞證詞 的補充時,陪審團連忙同意了。」 「如果詹姆斯﹒泰瑞,那個大嗓門、紅光滿面、粗俗的賭注登記人不討人喜歡,那 麼仍然以謀殺罪嫌疑被控被押的喬治﹒希金斯就更是萬倍地討人嫌了。」 「他髒兮兮,沒精打采,滿臉諂媚而又粗橫無禮,是那種賽馬場上揮之不去,不用 自己智慧卻利用缺乏大腦的旁人來謀生的小人。他稱自己是個賽馬場交易佣金制經紀人, 無論什麼樣的交易都可以。 「他說,星期五晚上大約六點鐘,那時賽馬場上還擠滿了人,全都匆匆忙忙趕著去 追逐一天的興奮。他自己呢,站的地方正好很靠近用來標示亞瑟﹒史凱莫頓爵士家旁空 地的樹籬笆。他解釋說,花園尾端稍微高出來的地方有個涼亭,他可以看到聽到一群紳 士淑女正在喝茶。幾個階梯再下來一點,就是向著馬場的花園左方,不久,他注意到在 這些階梯底下,亞瑟﹒史凱莫頓爵士和查爾斯﹒賴文達正站著講話。他認得出是這兩位 男士,可是沒辦法看得很清楚,因為他們一部分被樹籬笆擋住了。他很確定他們兩個沒 有看到他,而他忍不住偷聽了他們部分的談話。 「『我話就說到這裡,賴文達,』亞瑟爵士很鎮靜地說:『我沒有錢,現在不能付 給你。你必須等。』」 「『等?我等不了,』這是老賴的回答。『我像你一樣,也有義務要履行。你拿著 我的五百英鎊,而我卻被別人貼上騙子的標簽,這個險我可不冒。你最好現在就給我, 要不然——』」 「可是亞瑟爵士非常沉著地打斷他的話,說:『要不然怎麼樣呀?老兄?』」 「『要不然我會讓約翰老先生好好瞧瞧這張你幾年前給我的小借據。親愛的爵士, 如果你還記得,借據下頭還有約翰先生的簽名,可是卻是你的筆跡。或許老先生,或是 夫人,會因為這張借據而給我一點錢。如果他們沒給,我可以讓警察稍微瞄一眼。我的 舌頭夠長,而且——』」 「『聽著,賴文達,』亞瑟爵士說:『你知道你玩的小把戲在法律上叫做什麼?』」 「『我知道,可是我不在乎,』賴文達說:『如果我拿不到那五百英鎊,我就完了。 你要是讓我完蛋,我也讓你完蛋,我們誰也不欠誰。我話就說到這兒。』」 「他說得很大聲,亞瑟爵士在涼亭裡的幾個朋友一定也都聽到了。爵士本人一定也 這樣覺得,因為他很快就說: 「『如果你不把你該死的嘴巴閉上,我現在就控告你勒索。』」 「『你哪敢?』賴文達說完,就笑了起來。這時候階梯頂端傳來一位女士的聲音: 『你的茶快涼了。』爵士轉身就走,可是,就在他離開之前,賴文達對他說:『我今兒 晚上還會來。到時候你把錢準備好。』」 「似乎喬治﹒希金斯聽到了這段有趣的對話之後,就動了念頭,看看能不能把他聽 到的話變成什麼好處。他是個完全靠動腦筋維生的傢伙,這類消息就是他收入的主要來 源。他行動的第一步,就是決定今天絕不將視線離開賴文達。」 「『賴文達去了黑天鵝飯店進晚餐,』喬治﹒希金斯先生說:『我也稍微吃了一些 東西,然後就一直在外頭等他出來。大約十點鐘的時候,我的辛苦總算有了回報。他要 門房叫來一輛出租馬車,然後跳了上去。我沒有聽到他告訴車伕要去哪裡,可是馬車顯 然朝著賽馬場駛去。』」 「『現在,我對這樁小事可有興趣啦,』證人繼續說:『可是我沒錢坐馬車。我開 始跑。當然,我趕不上它,可是我想我知道那位先生上哪兒去。我直接跑向賽馬場,跑 向亞瑟﹒史凱莫頓爵士家邊的樹籬笆。』」 「『那天晚上相當黑,還飄著一點兒毛毛雨。眼前一百碼以外,我就看不清楚啦。 忽然,我好像聽到賴文達在遠處高聲講話的聲音,我急忙趕過去,在離我大約五十碼的 地方,突然看到兩個人影,在黑暗中只是模模糊糊地閃了一下。』」 「『不一會兒,一個人影倒向前去,另一個不見了。我跑到那裡,只看到被害人的 屍體躺在地上。我俯身去看還有沒有救,馬上被亞爵瑟士從後頭拉住了衣領。』」 「你可以想象,」角落裡的老人說:「法庭上那一刻有多騷動。法醫和陪審團一樣, 都屏住呼吸注意聽那個猥瑣粗俗的人嘴裡吐出的每個字。你知道,那人的證詞本身沒什 麼價值,可是在他之前已經有了詹姆斯﹒泰瑞作證,那麼它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 它的真實性——就格外明顯了。即使受到了嚴格反覆偵訊,喬治﹒希金斯還是緊咬著原 先的證詞不放。供完了證詞之後,他仍然由警方收押,而下一位重要證人這時被傳喚了 上來。」 「那是區普先生,亞瑟﹒史凱莫頓爵士僱用他做僕人很久了。他作證說,星期五晚 上大約十點半,有個人乘著出租馬車來到榆之居,要求見亞瑟爵士。他告訴那傢伙主人 現在有客人在,他顯得非常生氣。」 「『我向那傢伙要名片,』區普先生繼續說:『因為我不曉得,主人閣下可能想見 他也不一定,可是我還是讓他站在大廳門口,因為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的模樣。我把名 片拿進去,主人閣下和男客人們正在吸煙間玩牌,一等有適當的空隙,我就把那這伙的 名片遞上去,這樣主人閣下一點兒也沒給打擾到。』」 「『名片上寫的是什麼名字?』這時法醫插話了。 「『我現在說不上來,大人,』區普先生回答,『其實我不太記得。是個我從沒看 過的名字。我在主人閣下府裡可是見多了各式各樣的訪客名片,我記不住所有的名 字。』」 「『好,你等了幾分鐘,把名片給了爵士。然後呢?』」 「『主人閣下好像一點兒也不高興。』區普先生非常戒慎謹嚴地回答;『可是他終 於說了:「區普,帶他到書房去,我要見他。」然後他從牌桌旁站起來,對幾位紳士說: 「你們繼續,別等我,我一兩分鐘就回來。』」 「『我正要為主人閣下開門,夫人進屋來了,然後主人閣下好像突然改變心意,對 我說:「去告訴那個人我很忙,不能見他。」就又坐上了牌桌。我走回大廳,告訴那家 伙主人閣下不見他。他說:「噢,沒關係。」然後似乎挺平靜地走了。』」 「『你記不記得那時大概是幾點鐘?』一名陪審員問。」 「『大人,我記得。大人,在我等著跟主人閣下說話的當兒,我看了看鐘,大人, 那時是十點二十分。』」 「還有一件和這案子有關聯,區普在證詞裡也提到的重要事實,當時更激起了大眾 的好奇,而後來卻令警方更加困惑。那把刀,也就是刺死查爾斯﹒賴文達的那把,別忘 記,也就是還留在傷口的那把,現在在法庭上被拿了上來。區普稍稍猶豫了一下,指出 那把刀是他的主人亞瑟﹒史凱莫頓爵士所有的。 「這樣一來,你還會奇怪,為什麼陪審團堅決不肯對喬治﹒希金斯作出判決嗎?除 了亞瑟﹒史凱莫頓爵士的證詞外,事實上沒有絲毫的證據對他不利,反而那天在證人一 個接一個被傳喚之後,在場的每個人心裡愈來愈懷疑,兇手不是別人,正是亞瑟﹒史凱 莫頓爵士自己。」 「當然,那把刀是目前情況下最有力的證據,而警方無疑也希望除了手上握有的線 索之外,能搜集到更多的證據。因此,在陪審團慎重將判決的箭頭指向某不明人士後, 警方馬上拿到一張拘捕令,稍後將亞瑟﹒史凱莫頓爵士在他自宅內逮捕。」 「這當然造成了極大的轟動。在爵士被帶去見法官之前好幾個小時,法庭的通道就 都擠滿了人潮。他的朋友,大部分是紅粉知己,全都迫切地想看到這位漂亮時髦的上流 紳士落到如此淒慘的地步。所有的人都同情亞瑟夫人,而她目前的健康狀況非常不穩定。 大家都知道,她對她一文不值的丈夫非常崇拜,難怪他最後釀成的大錯著實傷透了她的 心。爵士剛被捕,新聞快報就說夫人快死了。她那時已經不省人事,所有救治的希望都 只好放棄。」 「嫌犯終於被帶進法庭。他看起來很蒼白,可是還是保持著出身高貴的紳士模樣。 他在律師馬摩杜克﹒英格索爵士陪同下走進來,律師顯然在用一種令人寬慰的沉著語調 跟他說話。」 「布查南先生代表財政部提出公訴,他的起訴詞當然非常精彩。根據他的說法,結 論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現在坐在被告席上的人,因為一時情急,也可能是因為害怕, 殺了那個以洩漏可能毀了他社會地位的隱私作為要脅的勒索人。犯罪之後,又怕承擔後 果;也或許覺得巡邏的警官可能會看到他逃走的身影,於是利用當時在場的喬治﹒希金 斯,高聲控告他謀殺。」 「布查南先生結束了他強有力的演講之後,開始傳喚檢方證人,讓他們在這第二次 的偵訊庭裡又從頭把證詞說一遍,這些話現在聽來更像是罪證確鑿。」 「馬摩杜克爵士對檢方證人沒有問題要問,他只是透過金邊眼鏡平靜地看著那些人。 之後,他準備好傳喚自己的辯方證人了。第一位是麥金塔上校。謀殺案那天晚上,亞瑟 ﹒史凱莫頓爵士舉辦的單身晚宴上,他也在場。他的證詞起初和男僕區普說的相吻合: 亞瑟爵士指示僕人把訪客帶到書房,而當他太太進到屋裡,他又收回指示。」 「『上校,您不覺得奇怪嗎?』布查南先生問:『亞瑟爵士為什麼突然改變心意而 不見訪客了呢?』」 「『喔,其實並不奇怪。』上校說,這樣一個優雅、陽剛而有軍人氣概的人站在證 人席上,顯得分外格格不入。『賭賽馬的人認識一些他們不願意讓太太知道的人,我覺 得那是常有的事。』」 「『那你有沒有想過,亞瑟﹒史凱莫頓爵士有什麼原因不願意他太太知道那訪客在 他家裡?』」 「『我想我對這件事一點兒也沒想到過。』上校謹慎地回答。」 「布查南先生沒有再追問下去,讓證人自己陳述。」 「『我打完了我那局橋牌,』他說,『然後走到花園裡去抽雪茄。幾分鐘之後,亞 瑟﹒史凱莫頓爵士也過來了。我們坐在涼亭裡,這時我聽到很大、而且我認為是威脅的 聲音,從樹籬笆另一邊傳過來。』」 「『我沒聽清楚那聲音說些什麼,可是亞瑟爵士對我說:『那兒好像有人在爭吵, 我去看看怎麼回事。』我想勸他不要去,當然也不想跟他去,可是不到半分鐘,我就聽 到一聲大叫和呻吟,然後是亞瑟爵士急忙跑下通往賽馬場的木頭階梯的腳步聲。』」 「你可以想象得到,」角落裡的老人說:「這位英武的上校必須承受檢察官多麼嚴 格的反覆偵訊,想查出的證詞哪裡有漏洞,可是他以受過軍事訓練的精密和冷靜,在一 大片靜默中重複他重要的陳述,而且說的話句句切中要點。」 「他聽到威脅聲的時候,正和亞瑟﹒史凱莫頓爵士坐在一起,然後傳來叫聲和呻吟; 之後,才是亞瑟爵士步下階梯的聲音。他自己也想要跟過去看怎麼回事,可是夜色很暗, 而他又不清楚地形。他在找花園階梯的時候,聽到亞瑟爵士求救的叫聲,巡邏警官坐騎 的蹄聲,接下來就是發生在亞瑟爵士、希金斯和警官之間的整個情景。等他終於找到階 梯時,亞瑟爵士正好回來,想叫一名馬伕去幫警官的忙。 「這位證人對他的證詞,就像對他一年前在貝芳登買的愛槍一樣,堅貞不移,什麼 也無法動搖。馬摩杜克爵士帶著勝利的眼光看著他的對手同儕。」 「在這位英武上校的證詞下,起訴的華夏自然開始崩塌。你知道,沒有絲毫的證據 能顯示被告在死者來到榆之居門前後,曾經和他見過面、談過話。他告訴區普他不見這 位訪客,而區普直接回到大廳,把賴文達請出了門。被害人根本沒有理由,也不可能給 亞瑟爵士暗示說他會繞到後面出口,希望和他在那兒碰頭。」 「另外兩位亞瑟爵士的客人也信誓旦旦,說區普進來報告有訪客後,他們的主人一 直待在牌桌上,直到十點四十五分才走出去,顯然是到花園裡去找麥金塔上校。馬摩杜 克的結辯尤其精彩漂亮。他完全以亞瑟﹒史凱莫頓爵士那天晚上客人的證詞當作辯護的 基礎,把這宗控訴被告如高塔般堅固的案子,一片一片地瓦解。」 「直到十點四十五分,亞瑟爵士都在玩牌,十五分鐘之後,警察到了現場,謀殺案 已經發生。這段時間裡,麥金塔上校的證詞確實證明了被告一直跟他坐在一起抽雪茄。 因此,大律師結辯說事實就像日光一樣清楚,他的當事人顯然應該完全無罪釋放;不但 如此,他更覺得警方在如此不充分的證據下將一位血統高貴的紳士逮捕,因而傷了民心 之前,實在應該審慎些。 「當然,刀子的問題還是沒解決,可是馬摩杜克先生用他防衛堅強的辯才避開不談, 把這件怪事歸諸於無法解釋的巧合。他說這些巧合能把最精明能幹的警探都搞糊塗,使 他們犯下難以寬恕的錯誤,就像在這件案子裡逮捕無罪的當事人一樣。畢竟,那男僕也 可能搞錯。刀子的式樣並非獨一無二,律師於是代表他的當事人,直截了當地否認了刀 子是他的。」 「好啦!」角落裡的老人繼續說,還帶著他在興奮時特有的咯咯笑聲:「高貴的嫌 犯於是被釋放了。如果說他是品德毫無損傷地離開了法庭,或許有人會不以為然,因為 我敢說你從經驗知道,這宗著名的約克郡謎案一直沒找到滿意的答案。」 「很多人想起這案子,都會懷疑地搖搖頭,畢竟有個證人曾經宣誓作證,說殺死查 爾斯﹒賴文達的刀是亞瑟爵士的;其他人則回頭支持原先的推論,說喬治﹒希金斯才是 兇手,而賴文達想向亞瑟爵士勒索的故事是他和詹姆斯﹒泰瑞兩個人編出來的,還說兇 殺案的動機純粹是搶劫。」 「即使是這樣,警方到今天還是沒有能搜集到足夠的證據讓希金斯或泰瑞定罪,而 不管是新聞界還是大眾輿論,都已經把這樁罪案歸類到所謂的『無法偵破的謎案』裡頭 去了。」
3.心碎的女人
角落裡的老人又叫了一杯牛奶,慢慢喝完之後,才繼續說: 「現在,亞瑟爵士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國外,」他說,「他飽受折磨的可憐妻子在他 獲得自由後的第二天就死了。她一直沒有恢復清醒,無法知道她深愛的丈夫最後獲判無 罪的好消息。」 「謎案!」像是回答寶莉所想的,他接著又說:「這件謀殺案對我來說,卻從來不 是謎案。我不明白警方怎麼會如此盲目,每一位證人,包括檢方和辯方的,事實上一直 都把箭頭指向那有罪的人。你自己對這整件事情的看法呢?」 「我覺得整個案子都非常令人迷惑,」寶莉回答:「我一點也看不出來有清楚的地 方。」 「你看不出來?」 老人興奮地說,骨磷磷的手指又玩弄起那條少不得的細繩。 「有一點我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是整件事情的關鍵,你看不出來嗎?」 「賴文達是被謀殺的,對不對?亞瑟爵士沒有殺他,至少麥金塔上校無懈可擊的證 詞可以證明他不可能犯下這起謀殺案。可是……」他用緩慢而興奮的強調語氣繼續說下 去,每說一句話就打一個結:「可是他刻意把罪嫌往一個顯然也是無辜的人身上推。好, 為什麼?」 「他也許以為那個人確實有罪。」 「或是希望保護或掩飾他知道有罪的那個逃掉的人。」 「我不懂。」 「想想看有誰,」他興奮地說:「有誰會和亞瑟爵士一樣,非常希望把對他名聲有 害的丑事銷聲匿跡?這個人,可能亞瑟爵士也不認識,偷聽到喬治﹒希金斯對警方和法 官提到的談話,而在區普拿賴文達的名片進去給主人的時候,有幾分鐘的時間和賴文達 做了協定,答應給他錢,無疑是為了交換那張借據。」 「你指的不會是……」 寶莉幾乎喘不過氣來。 「第一點,」他靜靜地打斷她的話:「警方完全忽略了這一點。喬治﹒希金斯在證 詞裡曾經提到,賴文達和亞瑟爵士談話最激烈的時候,那賭注登記人提高了聲音要脅他, 階梯頂端傳來一個聲音打斷他們的談話,那個聲音說的是:『你的茶快涼了。』」 「沒錯——可是——」 寶莉想爭辯。 「等一下,還有第二點。那是一位女士的聲音。好,我做了一件警方該做卻沒做的 事。我跑去從賽馬場一邊朝花園階梯看,那些階梯在我心目中,是解決這案子非常重要 的線索。我發現那是個大概只有十幾步的矮階梯,查爾斯﹒賴文達提高聲音所講的話, 任何人站在階梯頂端一定每個字都聽到了。」 「就算是這樣——」 「很好,你承認了,」他興奮地說:「然後就是最最重要的一點,奇怪,檢方怎麼 一點也沒想到。當那男僕區普第一次告訴賴文達,說亞瑟爵士不能見他的時候,他非常 生氣;然後區普進去和他的主人講話;過了幾分鐘,當那僕人再次告訴賴文達主人閣下 不見他,他只說:『好吧,』好像一點兒也無所謂。 「所以,顯然其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改變了賭注登記人的心態。好了,到底發生 了什麼事呢?把所有證詞都回想一下,你會發現這幾分鐘內只發生了一件事,那就是亞 瑟夫人進了房間。」 「要進入吸煙間,她一定會經過大廳,也一定看到了賴文達。在那短短的幾分鐘之 內,她一定了解到,這人非常堅持,所以對她丈夫來說,是個活生生的威脅。別忘了, 女人做過千奇百怪的事,她們之於研讀人性的學生來說,遠比道貌岸然的老學究更像個 謎,後者從來沒那麼複雜。就像我前面推論的——其實警方也應該一直這樣推論——如 果不是要掩護那個有罪的人,為什麼亞瑟爵士要刻意去指控一個無辜的人謀殺呢? 「不要忘記,可能有人已經發現了亞瑟夫人;那個叫做喬治﹒希金斯的人,可能在 她逃走之前看到了她。他的注意力,還有警方的注意力,都必須被轉移。於是亞瑟爵士 憑著他盲目的衝動要救他的妻子,不惜任何代價。」 「她可能被麥金塔上校撞見。」 寶莉還在爭辯。 「是有可能,」他說:「誰知道呢?那位英勇的上校必須對他朋友的無辜宣誓作證。 他的確可以憑著良心宣誓,作證之後他的責任就了,因為沒有一個無辜的人當了真正罪 犯的替死鬼。屬於亞瑟爵士的刀子永遠可以為喬治﹒希金斯洗刷罪嫌。有一陣子,大眾 的矛頭指向她丈夫;幸運的是,從來沒有指向她。可憐的她,可能死於心碎;可是女人 陷入情網時,心裡想到的只有一樣,那就是她們深愛的人。」 「對我來說,這件事打一開始就很清楚。當我讀到命案的報導——『刀子!刺殺!』 呸!難道我對英國罪案懂得還不夠多,不會馬上確定,沒有一位英國『男人』會從背後 刺殺被害人?管他是貧民區出來的混混還是伯爵的兒子。意大利人、法國人、西班牙人 會這麼干,而且容我這麼說,大多數國家的女人也都會。英國男人的直覺是擊打,而不 是刺殺。喬治﹒希金斯或是亞瑟爵士可能把對手擊昏,只有夫人才會靜靜等著敵人轉過 身去。她知道自己的弱點,絕不願意失手。」 「想想看吧,我的推論沒有一點漏洞,可是警方卻一直沒想通——這樁案子可能又 是這樣。」 老人走了,留下寶莉小姐依然注視著照片。照片裡那個漂亮,貌似溫柔的女人,她 決斷執著的嘴型,大而憂鬱的眼眸裡難以理解的奇特神情,都讓這個小記者覺得,這樁 賭注登記人查爾斯﹒賴文達被殺的案子,雖然兇手行徑怯懦而邪惡,但對警方與大眾一 直是團謎,實在值得感激。 ------------------   飛飛掃描,帆帆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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