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探案——歸來記 
  
            米爾沃頓 
  

    我現在講的事情發生在許多年以前,盡管如此,我說起 
來還是有些擔心。因為在很長時間裡,哪怕是最謹慎、最有 
節製地把事實講出去,都是不可能的。現在因為主要人物已 
經不會再受人間的法律的製裁,所以能夠有保留地講述,而 
不致損害任何人的名聲。這件事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和 
我平生所經歷的最為奇異的案件。如果我略去了日期或其他 
能夠使人追溯到事情真相的情節,希望讀者原諒。 
    在一個嚴冬的傍晚,福爾摩斯和我出去散步,回來的時 
候大約已經六點鐘了。福爾摩斯打開了燈,燈光照出桌子上 
有一張名片。他看了名片一眼,不禁哼了一聲,便把名片扔 
在地板上。我撿起來讀道﹕ 

    查爾斯•奧格斯特斯•米爾沃頓 
                                    阿倍爾多塔 
                                    韓姆斯德區 
    代理人 

    我問﹕"他是誰?" 
  "倫敦最壞的人。"福爾摩斯答道,然後坐下來把腿伸到 
壁爐前。"名片背後有什麼字嗎?" 
    我把名片翻過來,讀道﹕ 
  "六點半來訪——?.?.?." 
  "哼,他就要來了。華生,當你到動物園站在蛇的前面, 
看著這種蜿蜒爬行的帶毒動物,看著它嚇人的眼睛和邪惡的 
扁臉,你一定會有一種厭惡的感覺並且想要避開吧?這就是 
米爾沃頓給我的感覺。我和不下五十個殺人犯打過交道,就 
連其中最壞的犯人,也沒有象他那樣使我如此厭惡。可是我 
又不能不和他有事務往來,他到這兒來,的確是我約的。"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華生,別急,聽我告訴你。在詐騙犯的圈子裡,他可以 
說是首屈一指的。上帝幫他的忙,尤其是那些名譽和秘密受 
到米爾沃頓控製的女人更不得不幫忙。他帶著一副微笑的面 
孔和一顆鐵石般的心腸,進行勒索,再勒索,直到把她們的 
血吸干。這個一鎘刑厥獾謀臼攏 糾詞強梢栽詬 迕嫻男?
業中發跡的。他的方法是﹕讓人們知道,他願意付出很高的 
代價收買有錢有勢人的信件。他不僅從不可靠的男女僕人手 
裡得到這些東西,而且更多地從上流社會的流氓手裡弄到,這 
些人常常騙得喜歡輕信的婦女的感情和信任。他做買賣絕不 
小氣,我偶然聽說他付給一個僕人七百鎊,只買了一張有兩 
行字的便條,結局是造成一個貴族家庭的毀滅。市面上的樣 
樣事情全會傳到米爾沃頓那裡。這個大城市裡有成百上千的 
人一聽到他的名字便會嚇得臉色發白。誰也不知道他哪一天 
會捉弄到自己頭上,因為他有錢又有手腕,可以為所欲為。他 
還能把一張牌留下好幾年,等到可以贏得最大的賭注的時候 
才打出去。我說過,他是倫敦最壞的人。試問,一個發脾氣 
時打老婆的暴徒怎麼能和他相提並論呢?為了往自己已經滿 
滿的錢袋裡繼續塞錢,他能夠有步驟地、從容地去折磨人們 
的心靈。" 
    我很少聽到我的朋友帶著這樣強烈的感情講話。 
    我說﹕"那麼這個人應該受到法律製裁。" 
  "從法律上說是應當的,但是實際上做不到。例如,控告 
他讓他坐幾個月牢,可是隨之自己也將身敗名裂,這對於一 
個女人有什麼好處呢?所以,受他害的人不敢反擊。要是他 
敲詐一個無辜的人,我們一定抓他,可是他狡猾得象魔鬼一 
樣。不,我們一定要找出別的方法打擊他。" 
  "為什麼他要到我們這兒來呢?" 
  "因為一位當事人把她的不幸案件交到我手中。這個人很 
有名片,她就是貴族小姐依娃•布萊克維爾,上一季度初登 
社交界的最美麗的女士。過兩周她將要和德溫考伯爵結婚。這 
個惡魔弄到幾封輕率的信——輕率的,華生,沒有更檔氖?
——信是寫給一個窮年輕鄉紳的。但是,這些信足以破壞這 
個婚姻。要是不給他一大筆錢,米爾沃頓就會把信送給伯爵。 
我受委托見他,並且盡我的力量把討價壓低。" 
    街上傳來馬蹄聲和車輪聲。我向窗外望去,只見樓前停 
著一輛富麗堂皇的雙駕馬車,車上明亮的燈光照著一對粟色 
駿馬的光潤腰腿。僕人開開門,一個矮小而強壯、穿著粗糙 
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的人下了車。過了一分鐘他來到屋子裡。 
    查爾斯•奧格斯特斯•米爾沃頓年紀約在五十歲左右, 
頭部較大,顯得很聰明,面孔又圓又胖,皮膚很光滑,並且 
總是帶著冷笑,兩只靈活的灰眼睛在金邊大眼鏡後面閃閃發 
光,臉上帶點匹克威克先生的那種仁慈,並且堆著假笑,眼ヾ 
裡射出銳利而又不耐煩的寒光。他的聲音也象他的表情那樣, 
既溫和又穩重。他一面向前走著,一面伸出又小又胖的手,口 
裡低聲說他第一次來沒有見到我們很感遺憾。福爾摩斯不理 
睬那只伸出來的手,並且冷冰冰地看著他。米爾沃頓的微笑 
著的嘴咧開了一些,他聳聳肩,脫下他的大衣,放在一個椅 
子背上,精心疊好,然後坐下來。 
    他用手向我坐的方向一指,說道﹕"這位先生是誰?這樣 
講話慎重嗎?行嗎?" 
  "華生大夫是我的朋友和同事。" 
  "很好,福爾摩斯先生。我這樣問,是為了您的當事人好。 
事情是很微妙的——" 
  "華生大夫已經聽說過了。" 
  "那麼,我們就談買賣。您說您是代理依娃女士。是不是 
她已經委托您接受我的條件了?" 
  "你的條件是什麼?" 
  "七千鎊。" 
  "這個條件可以改動嗎?" 
  "親愛的先生,我覺得討論條件是很不愉快的,總之,要 
是在十四號不付錢,十八號的婚禮便一定不能舉行。"他擠出 
令人難以忍受的微笑,臉上是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ヾ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匹克威克外傳》中的主人公,以其實慷慨著稱。——譯 
者注 
    福爾摩斯想了一會兒,說道﹕ 
  "你好象把事情看成是不能更改的了。我當然知道這些信 
的內容。我的當事人一定會按照我的建議去做。我要勸說她 
把全部事情告訴她未來的丈夫,相信他的寬宏大量。" 
    米爾沃頓格格地笑了。 
    他說﹕"很明顯,你不了解這位伯爵。" 
    從福爾摩斯困惑的面容上,我清楚地看出福爾摩斯是不 
了解的。 
    他問﹕"這些信有什麼害處呢?" 
    米爾沃頓回答﹕"害處很大,很大。這位女士的信寫得很 
討人喜歡。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德溫考伯爵是不會贊賞這 
些信的。既然你的看法不同,我們不再多談了。這不過是一 
樁買賣。如果你認為把這些信交到伯爵手中並不違背你的當 
事人的利益,那麼付出這樣一大筆錢買回這些信當然是太傻 
了。"他站起來去拿他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 
    福爾摩斯又氣又惱,臉色發灰。 
    他說﹕"等一下。不必這樣快就走。在這樣一個微妙的問 
題上,我們當然應該努力避免流言蜚語。" 
    米爾沃頓又坐到原來的椅子上。 
    他咕噥著說﹕"這個問題你只能這樣辦,這是我預料到 
的。" 
    福爾摩斯繼續說﹕"可是依娃女士並不富有。我作證,兩 
千鎊準會用光她的全部財產,你說的數目是她力所不能及的。 
所以我請求你降低你的要求,按照我定的數目交錢退信,我 
保證你不可能弄到更多的錢了。" 
    米爾沃頓似笑非笑,嘴角咧開了一些,並且詼諧地眨著 
眼睛。 
    他說﹕"我知道,你所說的這個女士的財產情況是對的。 
可是你要知道,一個女士的結婚是她的朋友和親屬替她效力 
的最好時機。要買一件象樣的結婚禮品,他們或許猶豫不決。 
可是買這些信,我向他們保證,這一疊信所給他們的快樂,要 
比倫敦的全部宴會所給的還要多。" 
    福爾摩斯說﹕"那是辦不到的。" 
    米爾沃頓拿出厚厚的一本東西,喊道﹕"唉呀呀,多麼不 
幸!請看這個!要是這些女士們不做些努力,我只能認為她 
們太不明智了。"他舉著一封便箋,信封上印著家徽。"這是 
——不過,在明天早晨以前是不該說出名字的。可是,那時 
這封信將會落到這位女士的丈夫手中,只是因為她不肯把她 
的鑽石首飾換成紙幣,拿出一點點錢來。這真是太可惜了!你 
記得貴族麥爾茲女士和中尉多爾金的訂婚趣聞嗎?結婚的前 
兩天,《晨報》上有一段報道,說婚禮取消。為什麼?說起來 
使人難以相信,只要拿出一千二百鎊這樣小小的一筆錢,問 
題本來是可以解決的。難道這不可惜嗎?我沒有想到你是個 
不通情達理的人,竟然不顧你的當事人的前途和榮譽,在這 
兒討價還價。福爾摩斯先生,你實在出我意料。" 
    福爾摩斯回答﹕“我所說的是確實的。她沒法弄到這筆錢。 
毀壞這位婦女的一生對你沒有什麼好處,接下我說的這筆數 
量並不算小的錢,對你豈不更好?" 
  "福爾摩斯先生,你錯了。事情傳出去將會對我間接地有 
很大好處。我手下有八九件事已到辦理的時候了。要是在這 
些人中傳開我對依娃女士要價很高,我想她們全會更加理智 
一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福爾摩斯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 
  "華生,到他後面去。不要讓他出去!先生,現在讓我們 
看看你本子裡有什麼?" 
    米爾沃頓象老鼠一樣一下子溜到屋子旁邊,背靠牆站著。 
    接著他翻開上衣的前襟,露出一支手槍柄,然後說﹕"福 
爾摩斯先生,福爾摩斯先生,我早已料到你會做出些不尋常 
的事來。這種威脅常常有,可是到底有什麼好處呢?我老實 
告訴你,我是全副武裝,既然法律允許自衛,我是準備好要 
動槍的。此外,如果你認為我會把全部信件放在筆記本中帶 
來,那就完全錯了。我不會做這種傻事的。先生們,我今天 
晚上還要見一兩個人,而到韓姆斯德區又很遠。"他走向前來, 
拿其他的大衣,手放在槍上,轉身走向門口。我抄起一把椅 
子,福爾摩斯搖了搖頭,我又放下了。米爾沃頓鞠了一個躬, 
微笑一下,眨眨眼,然後走出屋去。一會兒我們聽到砰的關 
門聲和嘎拉嘎拉的車輪聲。馬車走遠了。 
    福爾摩斯坐在火旁一動不動,他的手深深地插在褲子口 
袋裡,下巴垂到胸前,眼睛盯著發光的余燼。足有半小時他 
默然不動並且一言不發,然後帶著已經打定主意的姿態站了 
起來,走進他的臥室。過了一會兒,走出來的卻是一個俏皮 
的青年工人,長著山羊胡須,樣子十分得意。他在燈旁點燃 
泥製煙斗,對我說﹕"華生,我過些時候回來。"接著他就消 
失在黑夜之中。我知道他已經安排好一場和查爾斯•奧格斯 
特斯•米爾沃頓的較量,可是我作夢也沒有想到,這場戰斗 
竟會采取那樣特殊的形式。 
    那些日子福爾摩斯整天穿著這身衣服出出進進,不必說, 
他的時光是在韓姆斯德區度過的,而且他是有成績的。可是 
對於他所做的具體的事情,我卻一無所知。終於在一個狂風 
暴雨的夜晚,風在呼呼地叫,雨噠噠地打在窗上,他出徵歸 
來了。他除掉了化裝,坐在火前,並且以他默默的內向的方 
式得意地笑了起來。 
  "華生,你不會覺得我是要結婚了吧?" 
  "不,確實不。" 
  "告訴你,你會高興的,我已經訂婚了。" 
  "親愛的朋友,我祝——" 
  "和米爾沃頓的女僕。" 
  "唉呀,福爾摩斯!" 
  "華生,我需要情況。" 
  "你做過頭了吧?" 
  "這是必須的一步。我裝扮成一個生意興隆的管子工,名 
字是埃斯柯特。每天晚上我都和她出去,和她談個沒完。天 
啊,談的是什麼呀!可是,我弄到了我所要的情況。我了解 
米爾沃頓的家就象了解自己的掌心一樣。" 
  "福爾摩斯,可是這個女孩子呢?" 
    他聳聳肩。 
  "親愛的華生,沒有別的辦法。桌子上的賭注是這樣的, 
你只好盡力出牌。然而,我慶幸我有個情敵,我一轉身他準 
會把我擠掉。今晚的天氣多好!" 
  "你喜歡這種天氣?" 
   "它適合我的目的。華生,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闖入米爾 
沃頓的家。" 
    聽到這句話,而且是用十分堅決的語氣慢慢說出的,我 
不禁全身打顫,呼吸也停了。象是黑夜的閃電,一瞬間照亮 
野外的一切角落,我一眼看出這個行動可能產生的每一個後 
果——查出、被捕、受尊重的事業以不可挽回的失敗與屈辱 
告終,我的朋友將會受到可惡的米爾沃頓的擺布。 
    我大聲說﹕"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想想你要做的事吧!" 
  "我的親愛的朋友,我仔細地想過了。我從來沒有魯莽行 
事過,要有其它辦法可行,我不會采取這樣斷然的冒險措施。 
我們仔細地想一下,我想你會認為這樣做在道義上是無可非 
議的,雖然從法律上說是犯罪的。闖入他的家無非是強行拿 
走他的本子——拿本子的事你會贊同的。" 
    我心裡衡量了一下這件事。 
    我說﹕"是的,只要我們的意圖是拿那些用於非法目的的 
物品,我們的行動在道義上便是正當的。" 
  "既然在道義上是正當的,那麼我要考慮的只有個人風險 
的問題。如果一個女士迫切需要幫助,一個紳士不應過多考 
慮個人安危。" 
  "你將被誤解。" 
  "是的,這是一種冒險。可是除去拿回這些信以外沒有其 
它辦法可行。這位不幸的女士沒有錢,又沒有可信任的親人。 
明天是限期的最後一天,除非我們今天晚上弄到這些信,不 
然這個惡棍便會說到做到,使得這位女士身敗名裂。所以,我 
不是讓我的委托人聽天由命,便是打出這最後一張牌。華生, 
只能和你說,這是我和米爾沃頓間的生死決斗。你看到了,他 
已經贏得了第一個回合,但是我的自尊和榮譽一定要我戰斗 
到底。" 
    我說﹕"我不喜歡這樣做,可是我想只能如此了。我們什 
麼時候動身?" 
  "你不必去。" 
    我說﹕"除非你不去。我已經說了要去,決不改悔。要是 
你不讓我和你一同去冒這個險,我就要到警察局去告發你。" 
  "你幫助不了我。" 
  "你怎麼知道?未來的事是沒法說的。不管怎樣,我的主 
意已定。除你以外,別人也有自尊和榮譽的。" 
    福爾摩斯顯得有些不耐煩,但是終於舒展開了眉頭,他 
拍著我的肩膀。 
  "好吧,好吧,我親愛的朋友,就這樣辦。我們在一平生 
活好幾年了,要是我們全死於同一顆子彈,那倒很有意思。華 
生,我坦率地對你說吧,我一向有個想法,就是要犯一次收 
效很高的罪。從這點來說,這就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你看!" 
他從一個抽屜裡拿出一個整潔的皮套子,套子裡有一些發亮 
的工具。"這是上等的、最好的盜竊工具,鍍鎳的撬棒,瓖著 
金剛石的玻璃刀,萬能鑰匙等等,完全能夠應付各種情況的 
需要。還有在黑暗中用的燈。樣樣東西全準備好了。你有走 
路不出聲的鞋嗎?" 
  "我有橡膠底的網球鞋。" 
  "好極了!有面具嗎?" 
  "我可以用黑綢子做兩個。" 
   "我看得出來,你做這種事情是很有天才的,很好,你做 
假面具。走前我們吃點現成的東西。現在是九點半。十一點 
我們會趕到車爾赤住宅區,然後再到阿倍爾多塔要走一刻鐘, 
半夜以前我們就可以開始工作。不管怎樣,我們兩點以前可 
以在口袋中裝著依娃女士的信回來。" 
    福爾摩斯和我穿上夜禮服,這樣就象是兩個喜歡看戲的 
人正往家走。在牛津街我們叫了一輛兩輪馬車去韓姆斯德區 
的一個地方。到達後,我們付了馬車錢,並且扣上我們的外 
衣,因為很冷,風好象要吹透我們似的。我們沿著荒地的邊 
緣走著。 
    福爾摩斯說﹕"這件事需要十分謹慎。那些信件鎖在這個 
家伙書房的保險櫃裡,他的書房就是他臥室的前廳。不過,正 
象所有會照料自己的壯漢一樣,他睡覺睡得很死。我的未婚 
妻阿格薩說,在僕人的住房裡,把叫不醒主人當成笑話講。他 
有一個忠心耿耿的秘書,整個白天從不離開書房。這就是為 
什麼我們要夜晚去。他還有一條凶猛的狗,總在花園裡走來 
走去。最近兩個晚上我和阿格薩約會很晚,她把狗鎖住了,好 
讓我利落地走掉。這就是那所房子,院子裡的那棟大房子。進 
大門——向右穿過月桂樹。我們在這兒戴上面具吧!你看,沒 
有一個窗戶有一點燈光,一切都很順利。" 
    戴著黑色絲綢面具,我們二人簡直變成了倫敦城裡那些 
最好斗的人們了。我們悄悄地走近這所寂靜而又陰暗的房子。 
房子的一邊有一個帶瓦頂的陽台,並且有幾個窗戶和兩扇門。 
    福爾摩斯低聲說﹕"那是他的臥室,這扇門正對著書房。 
這兒對我們最合適,可是門又上著栓又鎖著,要進去就會出 
很大聲音。到這邊來。這兒有間花房,門對著客廳。" 
    花房上著鎖,福爾摩斯去掉一圈玻璃,從裡面撥開了鎖。 
我們進去了,他隨手關上門。從法律觀點來看,我們已經成 
了罪人。花房裡溫暖的空氣和異國花草的濃鬱的芳香迎面襲 
來,簡直使得我們不能呼吸。在黑暗中他抓住我的手,領我 
沿著一些灌木迅速走過,我們的臉擦過灌木。福爾摩斯有在 
黑暗中辨認事物的特殊能力,這是精心培養出來的。他一面 
仍然拉著我的手,一面開了一扇門。我模糊地感覺到我們進 
入了一個大房間,並且剛才在這個房間裡有人吸過雪茄煙。他 
在家具中間摸索著向前走,又開了一扇門,我們過後又隨手 
關上。我伸出手摸到幾件上衣掛在牆上,我知道我是在過道 
裡。我們穿過這間過道以後,福爾摩斯又輕輕地開了右手邊 
的一扇門。這時有個東西向著我們沖過來,我的心幾乎要跳 
出來了,可是當我察覺到那是一只貓的時候,我真想笑出聲 
來。這間房裡,火在燒著,並且也充滿了濃厚的煙草味。福 
爾摩斯踮著腳尖走進去,等我進去以後,他輕輕地關上門。我 
們已經來到米爾沃頓的書房,對面有個門簾,說明那兒通往 
他的臥室。 
    火燒得很旺,照亮了全屋。靠近門有個電燈開關,可是 
即使安全的話,也沒有必要開燈。壁爐的一旁有個很厚的窗 
簾,擋住我們剛才從外面看到的那個凸窗。壁爐的另一旁,有 
個門通向陽台。屋子中間擺著一張書桌,後面有把轉椅,轉 
椅上的紅色皮革閃閃發光。對著書桌有個大書櫃,上面有座 
雅典娜的半身大理石像。在書櫃和牆中間的一個角落裡,有ヾ 
一個高高的綠色保險櫃,櫃門上的光亮銅把映著壁爐的火光。 
福爾摩斯悄悄地走過去,看了看保險櫃。然後他又溜到臥室 
的門前,站在那兒歪著頭專心地聽了一會兒。聽不到裡面有 
什麼聲音。這時,我突然想到通過外邊的門很適合作退身之 
路,所以我檢查了這扇門,驚喜地發現門既沒有上閂也沒有 
上鎖。我踫了一下福爾摩斯的手臂示意,他轉過帶著面具的 
臉向門的方向看。我看出他嚇了一跳,並且對我的行動表示 
感到出乎意料,而他的反應也出乎我的意料。 
    他把嘴放在我的耳邊說﹕"這樣不好,不過我還沒有完全 
弄清你的意思。不管怎樣,我們要抓緊時間。" 
  "我做什麼?" 
  "站在門旁。要是聽見有人來,從裡面上上門閂,我們可 
以從我們來的道兒走出去。要是他們從那條道兒來,我們的 
事辦完可以從這個門走,如果沒有辦完我們可以藏在凸窗的 
窗簾後面。你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站在門旁。我剛才的害怕感覺消失了,現 
在一種強烈的願望激蕩著我的心,這種感覺是在我們保衛法 
律的時候,從來沒有感受過的,而今天我們是在藐視法律。我 
們的使命是崇高的,我認為我們的行為不是自私的,而是富 
於騎士精神的,並且也認清了我們的敵人的丑惡本性。這些 
使得我們這次冒險顯得更加有趣。我沒有一點犯罪的感覺,反 
而對於我們的險境感到高興和振奮。我羨慕地看著福爾摩斯 
ヾ希臘神話中的智慧女神。——譯者注 
打開他的工具袋,他象一個正進行複雜手術的外科醫生,冷 
靜地、科學地、準確地選擇他的工具。我知道福爾摩斯有開 
保險櫃的特別嗜好,我也理解他面前那個綠色怪物給予他的 
喜悅,正是這條巨龍吞噬了許多美麗女士的名聲。他把大衣 
放在一把椅子上,卷上夜禮服的袖口,拿出兩把手鑽,一根 
撬棒和幾把萬能鑰匙。我站在中間的門旁,兩眼看著其他的 
兩個門,防備緊急情況。盡管如此,遇到阻撓時應該做些什 
麼,我並不清楚。福爾摩斯集中精神干了半小時,象個熟練 
的機械師一樣放下一件工具,又拿起另一件。最後我聽到嗒 
的一聲,保險櫃的綠門撥開了,我看見裡面有許多紙包,分 
別捆著,用火漆封著,上面還寫著字。福爾摩斯挑出一包,但 
是在閃爍的火光下看不清字跡,他拿出他在黑暗中使用的小 
燈,因為米爾沃頓就在旁邊的屋內,開電燈是太危險了。突 
然我看見他停了下來,專心地聽,接著他立刻關上保險櫃的 
門,拿其他的大衣,把工具塞在口袋裡,就奔向凸窗的窗簾, 
並且擺手要我也過去。 
    我到了他那兒,才聽到使得他的敏銳感覺警惕起來的聲 
音。遠處有砰的關門聲。又有迅速走近的沉重腳步聲,在重 
重的落步聲中夾雜著不清晰的低微的沙沙聲。腳步聲已到了 
屋外的走道,在門前停下來,門開了。隨著響亮的嗒的一聲 
電燈開了。門又關上了,我們嗅到強烈的刺鼻子的雪茄煙味。 
然後在離我們幾碼遠的地方有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有人在不 
斷地踱來踱去。最後腳步聲停了,可是又聽到椅子嘎吱一聲。 
然後聽到鑰匙在鎖中啪嗒一聲,還有紙張的沙沙聲。 
    我剛才一直不敢看,但是現在我輕輕地分開我前面的窗 
簾往裡窺視。我感到福爾摩斯的肩壓住我的肩,所以我知道 
他也在看。米爾沃頓的又寬又圓的後背正對著我們,幾乎伸 
手就能夠著。顯然我們把他的行動估計錯了,他一直沒有在 
臥室裡,而是坐在房子另一翼的吸煙室裡或是台球室裡抽煙, 
那兒的窗戶我們剛才沒有看見。他的頭又圓又犬,頭發已經 
灰白,頭上還有一塊因禿了而發光,這些正在我們視線的前 
方。他仰靠在紅漆椅子上,兩條腿伸出,一支雪茄煙斜叼在 
他嘴上。他穿一件紫紅色軍服式的吸煙服,領子是黑絨的。他 
手裡拿著一疊很厚的法律文件,懶散地讀著,嘴裡吐著煙圈 
兒。看不出他會很快改變他的平靜和舒適的姿勢。 
    我感到福爾摩斯悄悄地抓住我的手,並且用力握了一下 
表示信心,象是說這種情況他有把握對付,他的心情也很穩 
定。從我這兒能看見,我不知道他是否也看到了﹕保險櫃的 
門沒有完全關好,米爾沃頓隨時能發現這點。我心中已經打 
定主意,要是我從米爾沃頓的凝視的姿態上看出櫃子引起了 
他的注意,我便立即跳出去,用我的大衣蒙住他的頭,把他 
按住,剩下的事就交福爾摩斯去辦。但是米爾沃頓沒有抬頭 
看。他懶散地拿著文件,一頁一頁地翻閱這位律師的申辯。後 
來我想他看完文件抽完煙,會到臥室去,但是還沒到這個時 
候,事情就有了意外的發展,這把我們的思想引到另外一個 
方向。 
    我看到米爾沃頓幾次看表,有一次他帶著不耐煩的樣子 
站起來又坐下。在我聽到外面陽台上傳來微弱的聲音以前,未 
曾料到在這想不到的時間裡,竟會有約會。米爾沃頓放下他 
的文件,筆直地坐在椅子上。又聽到微弱的聲音,然後有輕 
輕的敲門聲。米爾沃頓站起來,開了門。 
    他不客氣地說﹕"嗯,你晚來了將近半小時。" 
    這就是為什麼米爾沃頓沒有鏡門和到了深夜仍然不睡的 
原因。我聽到一位婦女的衣服的輕微的沙沙聲。剛才當米爾 
沃頓的臉轉向我們這邊的時候,我已經把窗簾中間的縫合上 
了,但是這時我又小心翼翼地再次打開。現在他又坐在椅子 
上,嘴角上仍然叼著雪茄煙。在明亮的燈光下,他對面站著 
一位婦女。她身材又高又瘦,膚色黝黑,帶著黑色面紗,下 
巴處系著斗篷。她的呼吸急促,她柔軟身軀的每個部位全都 
因為感情激蕩而顫動。 
    米爾沃頓說﹕"親愛的,你使我一夜沒有好好休息。我希 
望你不會辜負這一夜。你在別的時間來不行嗎?" 
    這個婦女搖了搖頭。 
  "好吧,你不能來就不能來吧。要是伯爵夫人是個難對付 
的女人,你現在有機會和她較量了。祝福你。你為什麼打顫? 
對了,振作品精神來。我們現在談買賣吧。"他從書桌的抽屜 
裡取出一個筆記本。"你說你有五封信要賣,其中包括伯爵夫 
人達爾伯的。我要買。這很好。只要是好貨——呵,是你?" 
    這位婦女沒說一句話,揭開她的面紗,並從下巴那兒解 
開斗篷。出現在米爾沃頓面前的是一副美麗、清秀、黑黝黝 
的面孔,曲鼻梁,又黑又硬的眉毛遮住一對堅定的、閃閃發 
光的眼睛,薄薄的雙唇上帶著危險的微笑。 
    她說﹕"是我,正是你毀壞了她的一生的那個女人。" 
    米爾沃頓笑了,但是恐懼使他的聲音發抖。他說﹕“你太 
頑固了。你為什麼迫使我走那樣的極端呢?我不會因為我自 
己而傷害一個蒼蠅,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困難,我又能怎麼 
辦呢?我定的錢數完全是你力所能及的。可是你卻不能。" 
  "所以你把信送給了我的丈夫,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 
我連給他系鞋帶都不配。這些信傷透了他正直的心,他死去 
了。你記得昨天晚上,我從那個門進來,懇請和哀求你憐憫 
我。你譏笑我,你現在仍然想譏笑我,不過你那顆懦夫的心, 
不能不使你的嘴唇發抖。是的,你想不到在這兒又見到我,但 
是正是那天夜晚,教會了我怎樣面對面地見你,而且是單獨 
地見你。查爾斯•米爾沃頓,你要說什麼?" 
    他一面站起來一面說﹕"不要以為你可以威脅我。我只要 
提高一下嗓音,叫來我的僕人,馬上會抓起你來。但是我寬 
容你克製不住自己的怒氣,你怎樣來的立刻怎樣走,我便不 
再說什麼了。" 
    這位婦女手放在胸前站在那兒,她的薄薄的嘴唇上,仍 
然帶著就要殺人的微笑。 
  "你不會象毀壞我的一生一樣再去毀壞更多人的生活了。 
你也不會象絞殺我的心一樣再去絞殺更多人的心了。我要從 
世界上消除掉你這個毒獸,你這條惡狗,吃這一槍,一槍,一 
槍,一槍,再一槍!" 
    她掏出一支發亮的小手槍,子彈一顆又一顆地打進米爾 
沃頓的胸膛,槍口距離他的前胸不到兩英尺。他蜷縮了一下 
然後向前倒在書桌上,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並且雙手在文件 
中抓撓著。最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吃了一槍,便滾倒 
在地板上。他大聲說﹕"你把我打死了。"然後安靜地躺在那 
兒。這位婦女目不轉睛地看了看他,然後又用她的腳跟向他 
朝上的臉上踢了一下。她又看了他一眼,仍然不見他有動靜。 
響起了一陣沙沙的衣服摩擦聲音,接著夜晚的冷空氣吹進這 
間出事的屋子,複仇者已經走了。 
    如果我們出面干涉,並不會使這個人免於一死。這位婦 
女一槍又一槍地打在米爾沃頓的蜷縮的身上的時候,我剛要 
跳出來,福爾摩斯的冰冷的手,使勁地握住了我的手腕。我 
理解了福爾摩斯的意思﹕這不是我們的事,是正義打倒一個 
惡棍,不應忘記我們有我們的責任和目的。這位婦女剛一沖 
出屋去,福爾摩斯便敏捷地輕輕地邁了幾步,出現在另一扇 
門旁,他轉動了一下門鎖的鑰匙。這時我們聽到這棟房內有 
說話的聲音和急促的腳步聲。槍聲驚動了這棟房內的所有的 
人。福爾摩斯沉著地快步走到對面,站在保險櫃旁,兩手抱 
起一捆捆信件,傾倒在壁爐裡。他一再這樣做,直到保險櫃 
空了才停止。這時有人轉動門把手並且敲門。福爾摩斯迅速 
地回頭看了一下。那封預報米爾沃頓末日將臨的信,仍然擺 
在桌子上,信上濺滿了他的血跡。福爾摩斯把它也拋到熊熊 
的火焰中。他拔出通到外面的一扇門上的鑰匙,我們前後出 
了門,從外面把門鎖上。他說﹕"華生,這邊走。從這個方向 
走,我們可以越過花園的牆出去。" 
    我簡直不能相信,警報會傳得那樣快。我回頭一看,這 
棟大房子的燈全亮了。前門開著,一個一個的人影正跑出來 
往小道上去,整個花園吵吵嚷嚷全是人。當我們從陽台上出 
來的時候,有個家伙喊了一聲捉人,並且緊緊地跟隨著我們。 
福爾摩斯好象對這兒的地形了解得很清楚,他迅速地穿過小 
樹叢,我緊跟著他,在後面追趕我們的那個人品喘吁吁。擋 
住我們去路的是一座六英尺高的牆,但是他一下子就翻了過 
去。當我跳的時候,我感到有一個人的手抓住我的踝骨,但 
是我踢開他的手,爬過長滿草的牆頭,臉朝下跌倒在矮樹叢 
中,福爾摩斯立即扶起我來。我們一起飛速向前跑去,穿過 
韓姆斯德荒地。我們跑了兩英裡才停下來,並且仔細地傾聽 
了一會兒。我們的背後是一起寂靜。我們已擺脫掉追逐者們, 
平安無事了。 
    辦完這件不尋常的事——此事我已經記錄下來——的第 
二天上午,吃過早飯,我們正在抽煙,面容嚴肅的僕人把蘇 
格蘭場的雷斯垂德先生引進我們簡陋的客廳。 
    他說﹕"早安,福爾摩斯先生,請問,您現在很忙嗎?" 
  "還不至於忙得不能聽你講話。" 
  "我想要是你手頭沒有特別的事,你或許願意幫助我們解 
決一個非常奇怪的案件,這事是昨天夜裡在韓姆斯德區發生 
的。" 
    福爾摩斯說﹕"啊!怎樣的案件?" 
  "謀殺——一件非常驚人的特別的謀殺案。我知道你對於 
這類案件非常感興趣,要是你能去阿倍爾多塔一趟,給我們 
提些建議,我會非常感激你的。我們監視這位米爾沃頓先生 
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老實說,他只是一個惡棍。人們知道他 
持有一些書面材料,可以用來勒索。殺人犯們把這些材料全 
燒了。沒有拿走任何貴重物品,所以犯人們可能是有地位的 
人,他們的目的只是防止這些材料傳到社會上。" 
    福爾摩斯說﹕"犯人們?不止一個?" 
  "是的,他們是兩個人,差一點當場把他們抓住。我們有 
他們的足跡,知道他們的外貌,十之八九我們會查出他們來。 
第一個人行動相當敏捷,第二個人被一個花匠的學徒捉住,經 
過掙扎才得逃脫。這個人是中等身材,身體強壯,下顎是方 
的,脖子較粗,有連鬢胡,戴著面具。"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仍然相當模糊,聽來好象你在描 
述華生。" 
    雷斯垂德打趣地說﹕"真的,我是在描述華生。" 
    福爾摩斯說﹕"雷斯垂德,我怕我無法幫助你。我知道米 
爾沃頓這個家伙,我認為他是倫敦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並且 
我認為有些犯罪是法律無法干涉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私 
人報複是正當的。不,不必再說了。我已經決定了。我的同 
情是在犯人的一面,而不是在被害者的一面,所以我不會去 
辦理這個案件。" 
    關於我們親眼目睹的這一殺人慘案,那天上午福爾摩斯 
對我沒有提到一句話。我看出他一直在沉思。我得到這樣的 
印象,從他迷茫的眼神和心不在焉的態度來看,他象是在努 
力回憶什麼事情。我們正在吃午飯,他突然站起來,大聲說﹕ 
"天啊!華生,我想起來了!戴上你的帽子!我們一起去!"他 
快速地走出貝克街,來到牛津街,繼續向前走,差不多到了 
攝政街廣場。就在左手邊,有一個商店櫥窗,裡面全是當時 
著名人物和美人的照片。福爾摩斯的眼睛凝視著其中的一張,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位穿著朝服的、莊嚴的皇族婦 
女,頭上戴著高高的瓖著鑽石的冕狀頭飾。我仔細看著那緩 
緩彎曲的鼻子,那濃厚的眉毛,那端正的嘴,那剛強的小小 
下巴。當我讀到這位婦女的丈夫——一位偉大的政治家和貴 
族——的古老而高貴的頭銜的時候,我的呼吸屏住了。我們 
彼此對望了一眼,當我們轉身離開櫥窗的時候,他把一個手 
指放到嘴唇前,示意要我對此事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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