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鎮
第二十八章 雙子山悲劇

    他在新法院大樓前注視著那幾棵老榆樹。樹枝上的褐色老樹枝新生出好多小綠芽;
新芽的長相顯示它們已受天氣影響,分佈像靜脈曲張的血管。埃勒裡﹒奎因先生心想,
即使是春天也含著悲傷。他踏進法院大廳清涼的陰影中,四周張望。
    「今天沒有安排會客時間,」沃利﹒普萊尼茨基嚴肅地說完,卻又恍然大悟接著說:
「啊,你是帕特麗夏﹒萊特的朋友嘛。曖,像這樣子過復活節實在不幸,奎因先生。」
    「你說得是,」奎因先生說。守衛打開一扇鐵門的鎖,兩人腳步沉重地一同走進監
獄。「他好嗎?」
    「沒見過一個人像他那樣把嘴巴封起來,簡直像發過誓似的。」
    「說不定他真發過誓呢,」奎因先生歎氣,「他……今天有沒有人來看過他?」
    「只有那位女記者,羅伯茨小姐。」
    普萊尼茨基再打開一扇門的鎖,隨後又小心鎖好。
    「這裡有醫生嗎?」埃勒裡出人意料地問。
    普萊尼茨基搔搔耳朵,以為奎因先生身體不舒服。
    「有沒有?」奎因再問。
    「晤,當然有。我們這兒有個醫務室,年輕的埃德﹒克洛斯比——就是農夫艾弗﹒
克羅斯比的兒子——今天值班。」
    「你告訴克羅斯比醫生,我待會兒可能需要他。」
    守衛疑慮地把埃勒裡從頭看到腳,聳聳肩打開牢房的鎖,隨後鎖上,拖著腳步離去。
    吉姆躺在床上,兩手枕在腦後,凝視鐵窗外藍色的天空。埃勒裡注意到他今天刮了
胡子;身上穿件乾淨的襯衫,領口敞開,看起來相當安詳。
    「吉姆?」
    吉姆轉頭。
    「啊,嗨,」他說,「復活節快樂。」
    「吉姆——」埃勒裡皺眉,欲言又止。
    吉姆一躍而起,跳到水泥地板上,然後坐下,兩手抓著床邊。現在他的神情沒有安
詳了,倒是有些恐懼。真奇怪……不,在你知道真相之後,在你想通之後,這樣是合邏
輯的!
    「出什麼事了,」吉姆說著,跳起來。「出什麼事了?」
    埃勒裡愁眉苦臉。這是對罪的懲罰,把痛苦留給肇事者。
    「我是專門來看你的,吉姆——」
    「有什麼事嗎?」
    吉姆一只手捏成一個拳頭。
    「你實在勇氣不凡,吉姆——」
    吉姆瞪視著他:
    「她……一定是諾拉。」
    「吉姆,諾拉死了。」
    吉姆呆視,嘴巴張開。
    「我剛從醫院來。孩子平安,是女孩,早產,動了手術。諾拉太虛弱了,撐不過來,
沒有經歷痛苦,只是死了,吉姆。」
    吉姆的嘴合上了。他緩步轉身走回床邊,再轉過身,坐下——是用兩手撐著坐下的。
    「當然,你家人……約翰﹒F.要我來告訴你,吉姆。他們現在都回家了,回去照
顧荷米歐妮。約翰﹒F.說,他很難過,吉姆。」
    埃勒裡心想,真笨,一場笨演說。到底他一向是個觀察者,而不是參與者。要去除
一顆心靈的刺痛該怎麼做?殺死一個人,而不使那個人感覺傷痛——即使只是一秒鐘也
好,要怎麼做?那是暴力藝術的一個分支,奎因先生不熟悉。所以,他只好無助地坐在
萊特鎮為囚犯身體健康設想所做的奇妙設計上,心中想著一些像征。
    「假如我能做什麼的話——」
    埃勒裡生氣地想,這樣說還不只是笨而已,簡直是惡毒。他能做什麼的話!明明知
道吉姆現在心中想著什麼!埃勒裡站起來說:
    「吉姆,你等一下,吉姆——」
    吉姆像只大猴子靠在鐵窗前,兩手抓住兩根鐵柵,瘦削的臉龐拚命往那兩根緊臨的
鐵欄杆中間擠,好像想要把頭從當中擠出去,接著再把身體也拖出去似的。
    「讓我出去!」他一直喊叫:「讓我出去!你們全是混蛋!我一定要去看諾拉!讓
我出去!」
    他又喘氣又使力,牙齒緊咬著下嘴唇,兩眼火紅,兩邊太陽穴青筋暴露。
    「讓我出去!」
    他尖叫著,嘴角湧出白色泡沫。
    克羅斯比醫生提著黑色皮包前來,身子不住發抖的守衛普萊尼茨基也緊跟來為他開
門,吉姆﹒海特仰躺在地上,奎因先生跪在吉姆胸口旁,雖然用力但卻和善地壓住吉姆
手臂。吉姆還在尖叫,但語焉不詳。克羅斯比醫生看了一眼,從皮包裡拿出皮下注射器。

    春天的雙子山是恰人的地方。北方遠處的鮑爾德山、綠色的肩膀上幾乎一年四季都
戴著白帽子,看上去很像遠處蹲著一個托缽會修土。雙子山中間的谷底有樹林,男孩子
都喜歡在那裡追獵土撥鼠和傑克兔,有時候或者嚇嚇野熊。雙子山本身是兩座一模一樣
的山丘,全密密麻麻住著死人。
    東山的墓地比較新——濟貧農場的墓地在很下面的叢林帶,另外還有猶太人墓地、
天主教墓地。說這些墓地比較新,是因為這一帶基石的日期沒有一塊早於1805年。
    但西山就真的是新教教派的老墓地,而且在這個西山無草木的地方,你可以看到萊
特家族的墓地。第一個菜特家的墓——傑茲裡爾﹒萊特——位於它的正中央。儘管遠處
鮑爾德山吹來的風會影響草木和表層土壤,但這位開拓者的墳墓不受風雨侵襲,因為約
翰﹒F.的祖父在這個墳墓上頭蓋了一座大陵墓,用最上等的花崗石蓋的,白得像帕特
麗夏﹒萊特的牙齒,非常漂亮。裡面的原始墳墓,墓碑很小,但你如果仔細看,仍能辨
識碑石上的刻痕——包括開拓者姓名、節錄自《聖經﹒啟示錄》的一段希望經文、以及
年代1723年。
    萊特家族墓區差不多占據了西山整個山頂,當年那位開拓者似乎在各種商業事務上
具有絕佳的判斷力,早就為他的子孫、他子孫的子孫以及直到萬年後代的子孫相中這塊
夠大的墓區,彷彿他相信萊特家族會在萊特鎮生生死死直到審判日那天到來。墓地其余
地方以及其他的喪葬地,好像有墓就好,大家都無所謂,畢竟——開拓者不就是最初建
墓的人嗎?再者,這樣一個墓區變成展示地,鎮民永遠有興致把外地來的人拉到雙子山
——往斯洛克姆鎮區的中途——讓他們瞧瞧開拓者的墳墓和萊特家族墓區,它是本地一
個「風景點」。
    汽車通道開設到墓園門外,離萊特家族墓區界限不遠。從墓園大門起你得徒步——
那是一段沿著老樹蜿蜒而行的寧靜人行道,人行道兩旁那些樹木之老,你忍不住會想,
它們為什麼沒有跪下來,請求把它們埋了,因為它們實在很疲倦了。但它們依舊一直生
長,長到老得垂頭喪氣,只有春天例外。春天時,它們的綠枝開始淘氣豐饒地從又硬又
黑的老皮冒出新芽,彷彿死亡是個大玩笑。也許,整個山坡佈滿墳墓與這個有關係吧。
    諾拉的葬禮——四月十五日星期二——並非很正式。在上村惠斯林林蔭道,威利斯
﹒期通先生經營的永息威利斯﹒殯葬社的小教堂,由牧師杜立特爾博士講了一小段話。
在場的只有家人和幾個朋友——奎因先生、馬丁法官夫婦、威洛比醫生及約翰﹒F.銀
行幾個同事。有人見到弗蘭克﹒勞埃德在這群人外圍探頭探腦,希望能夠看一眼銅棺中
那個純然靜息的臉蛋側面。他的樣子好像一整星期沒換衣服,或是一整星期沒睡覺了。
荷米歐妮瞥見他時,他縮縮身子跑開了……全部的哀悼者大約不出二十人。
    荷米歐妮還可以,她身著黑色新裝,目光沉穩,坐得筆直,靜聽杜利特爾博士講話;
大家排隊走過棺柩看諾拉最後一眼時,她只是蒼白了一點,而且不停眨眼睛,但沒有哭。
    帕特麗夏說,那是因為她早就哭完了。約翰﹒F.好像是個遭人遺棄的矮子,鼻子
通紅、一臉干皺,洛拉得上前去拉他的手,引他離開棺柩,才能讓斯通先生蓋上棺蓋。
諾拉遺容平靜年輕,穿著結婚禮服。
    一行人離開小教堂去搭乘葬禮車前,帕特麗夏溜到斯通先生辦公室。再回來時,她
說:
    「我剛打電話去醫院,嬰兒很好,她好像一棵小蔬菜在保溫箱裡成長。」
    帕特麗夏的嘴唇抖動著,奎因先生伸出手臂攬住她。
    現在回想起這件事,埃勒裡已能看出吉姆心理上的優點,但這是在那件事之後看起
來才如此;在那之前,根本不可能知道這些,因為吉姆扮演得太好,把所有人都愚弄了
——包括埃勒裡。
    吉姆在兩名警探護持下,像夾心三明治來到墓地。他看起來「不錯」,和坐在法庭
中的吉姆沒有什麼不同——但和埃勒裡去牢房探視時的吉姆卻完全兩樣。他全身密罩著
全然的絕望,所以得刻意裝出自制,甚至是尊貴的樣子來。夾在兩名護衛中間,他沒理
會他們,也沒有左顧右盼,自個地腳步從容地走在通往山頂老樹成蔭的小路上;山頂有
一窪新翻的泥土張開大口,像一個傷口等著接納諾拉。大家的車都停在靠近大門的空地
上。
    大部分萊特鎮民都在相當遠的地方旁觀——由他們去吧,他們安靜而好奇地站在那
裡,只偶爾有人竊竊私語,或指手畫腳講著故事。
    萊特一家人在墓穴旁站成面色淒惻的組群——洛拉和帕特麗夏緊挨荷米歐妮和她們
的父親。他們雖然通知了約翰﹒F.的姐姐特碧莎,但她拍來一封電報說,因「有病在
身不能由加州飛來參加葬禮,但智慧的主既然帶走了諾拉,也許這正是令她平靜安息的
最好方式——你的愛姐特碧莎電哀」。約翰﹒r.把那張電報揉成一團,無心地扔掉了,
最後掉在露迪為抵抗大房子寒氣而一早升起的爐火中。所以,現在在墓穴旁的,就是剩
下來的家人、埃勒裡﹒奎因、埃力﹒馬丁法官和克萊莉絲、威洛比醫生和其他幾個人,
當然還有牧師杜利特爾博士。吉姆被警探帶上來時,遠處旁觀的人起了一陣私語,個個
眼睛頓時銳利起來,注意看著這段相會——因為這段相會差不多是故事「最精彩的部
分」。結果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發生。也或許有吧,因為他們看到荷米歐妮的嘴唇動
了,吉姆走上前去吻她,但他對其余人卻沒有任何表示;親吻完荷米歐妮之後,他便在
墓穴旁站立——一個孤獨的瘦削身影。
    在下葬儀式過程中,微風有如手指般拂動樹葉;杜利特爾博士的聲音變得輕快如音
樂,墓穴邊緣的冬青和百合也微微顫動著。不一會兒,儀式不可置信地結束了。大夥兒
沉重地走下人行道;荷米歐妮回頭,想再望一眼棺柩,但棺柩已放人墓穴中看不見了,
可是翻起的泥土尚未覆蓋棺柩——那一幕太殘酷,需等到沒人目睹,只有掘穴人看見的
時候才做。荷米歐妮心頭一緊,想到那些冬青和百合真美麗,又想到諾拉生前多麼討厭
葬禮。
    人們在大門邊默默分手。這時,吉姆行動了。
    他本來夾在兩名警探中間拖著腳步前進,像個死人立在地面上;但下一分鐘卻活了
過來。他絆倒其中一個警衛,那個人撲通一聲向後翻倒,他的嘴巴在吃驚倒地之際還維
持著○形。然後吉姆再朝第二名警衛的下巴揮拳,這個人應拳倒在他同伴身上,兩個警
衛像摔跤手繼在一起,努力想爬起來。在那幾秒鐘內,吉姆跑走了,像只公羊沖過人群,
撞翻、旋轉、閃避、扭打……
    埃勒裡對他大叫,但他仍是跑掉了。這時,警探已經站起來,快跑追趕。手槍雖然
掏出來,卻無用武之地,因為開槍可能會傷及無辜的人們,他們一邊跑一邊羞愧地咒罵
著。
    然後,埃勒裡看出來,吉姆的瘋狂之舉其實根本不瘋狂——因為,幾百米外的山丘
下,所有停放車輛的最外緣,有輛大轎車,車頭背對墓園,車內無人,但引擎一直在轉
動。
    埃勒裡知道車子引擎在轉,是因為吉姆一跳進車內,汽車立刻就沖出去了。兩名警
探跑到一處空地,並朝山下開槍時,那輛大轎車已然成為遠處一輛小玩具車。它發瘋似
地快速向前疾駛。幾分鐘後,兩名警探也跳上他們的汽車,開始追逐。他們一個開車,
一個仍拚命開槍,但吉姆這時早已不在射程內,每個人因此都明白,他得到了一個絕好
的逃脫機會。後來,兩輛車都看不見了。
    有幾分鐘時間,山坡上除了微風拂樹的聲音以外,什麼聲音也沒有。過了一會兒,
人群才開始叫嚷,丟下萊特一家人和他們的朋友,快步鑽進個人的車子,在歡快的滾滾
塵土中飛也似地下山,彷彿這是一場花錢的娛樂,他們一點也不想錯過最刺激的高潮。
    荷米歐妮躺在起居室長靠椅上,帕特麗夏和洛拉正把冰醋冷敷布枕覆在她額頭上;
約翰﹒F.坐在靠窗一角,就著午後陽光,很慎重地翻著一本集郵冊,好像現在翻閱集
郵冊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克萊莉絲﹒馬丁哀傷至極地緊握荷米歐妮一只手,為她
在審判期間的背棄、為諾拉、為最後一個令人震驚的巨大打擊而痛哭不已。可是荷米歐
妮——偉大的荷米歐妮!——她反倒在安慰她的朋友呢!
    洛拉把一塊新涼布用力放在她媽媽額上,荷米歐妮責備地對女兒微笑。帕特麗夏接
替生氣的姐姐,重新把涼布放好。
    威洛比醫生和奎因先生在壁爐前小聲談話,馬丁法官從外面進來——卡特﹒佈雷德
福和他一道。
    一時,屋裡所有事情都停止了,好像敵人走進了他們的營地。但卡特﹒佈雷德福不
顧這些,儘管臉色蒼白,但還是打起精神,一直注視帕特麗夏——她的臉色這時變得比
他的更蒼白。克萊莉絲﹒馬丁露出明顯的驚恐,她迅速瞥了一眼丈夫,但埃力法官搖搖
頭之後,便走到窗邊坐在約翰﹒F.身旁,看他翻動色彩絢麗歡悅的集郵冊。
    「萊特夫人,我不想打擾各位,」卡特僵硬地說。「但我必須向各位表示,我對—
—這一切深感遺憾。」
    「卡特,謝謝你,」荷米歐妮說。「洛拉,別再照顧我了!卡特,吉姆他——」荷
米歐妮嚥了咽口水——「他怎麼樣了?」
    「吉姆逃走了,萊特夫人。」
    「我很高興,」帕特麗夏大叫。「噢,我真是太高興了!」
    卡特看看她:
    「別這樣說,帕特麗夏,做這種事從來沒有好下場的,沒有人『逃』得掉。吉姆實
在……應該堅持聽從勸告、堅持到底比較好。」
    「我猜,那樣你才好把他追逼至死對不對?現在得重新開始了!」
    「帕特麗夏!」約翰﹒F.放下集郵冊,伸手握住卡特手臂。「卡特,多謝你今天
好意來看我們。假如我以前曾對你嚴厲過,我道歉。現在情況究竟怎麼樣?」
    「萊特先生,情況不好。」卡特嘴唇一緊。「當然,警報都發出去了,所有公路都
在監視中。他雖然跑了,但抓到他只是早晚的事——」
    「佈雷德福,」奎因先生從壁爐前問,「你有沒有去追那輛逃走的車?」
    「是的。」
    「我覺得這是預先計劃好的。」威洛比醫生喃喃道,「那輛大轎車停放的位置非常
方便,而且引擎一直在轉動!」
    「那是誰的車?」洛拉問。
    「是今天早上從下村的霍默﹒芬德利經營的汽車修理廠租來的。」
    「租來的!」克萊莉絲驚呼。「誰租的?」
    「羅貝塔﹒羅伯茨。」
    埃勒裡帶著神秘的滿足說了聲「啊」,並點頭,好像這是他所想知道的全部細節。
但其他人的反應卻都是驚訝無比。
    洛拉甩甩頭。
    「她倒好心!」
    「卡特剛讓我和那個女人談了一下,」埃力﹒馬丁法官疲倦地說,「她是個聰明的
女人。她堅持說,她是為了開車去墓地才去租那輛車的。」
    「而且是不小心才讓引擎一直轉動著,」卡特﹒佈雷德福淡淡地說。
    「而車頭停放的方向剛好面對山下,也是她碰巧弄的?」
    奎因先生喃喃道。
    「我也問過她這一點,」卡特說。「晤,毫無疑問她是同謀,所以現在達金拘留她
了,但是這不能使吉姆﹒海特回來,也不能讓我們因而掌握不利於羅伯茨這女人的證據。
很可能最後還是得放了她。」他生氣地說:「我從來就沒相信過那個女人!」
    「她星期天去看過吉姆。」埃勒裡沉思著說。
    「還有昨天也去了!我相信她是昨天去和吉姆安排了逃走的事。」
    「逃走、沒逃走,有什麼不同?」荷米歐妮歎氣,「吉姆不會永遠逃走的。」荷米
歐妮想到她曾經怎麼宣稱她對她女婿及其罪行的感覺。「可憐的吉姆,」說完便閉上眼
睛。
    當晚十點鐘,消息傳來。卡特﹒佈雷德福再次造訪,這次他直接走向帕特麗夏,並
拉起她的手。帕特麗夏吃驚得忘了把他甩開。卡特溫和地說:
    「帕特麗夏,這件事就看你和洛拉了。」
    「你……在說什麼呀?」帕特麗夏聲音尖銳緊張。
    「達金的人發現了吉姆開走的那輛車。」
    「發現了?」
    埃勒裡﹒奎因從黑暗角落站起來走到亮處。
    「如果是壞消息,請小聲點。萊特夫人剛上床,看起來約翰﹒F.今天也不能再多
承受什麼事了。他們在哪兒發現汽車的?」
    「在478A公路附近一個山巒中間的山谷裡,離這裡大約五十英里。」
    「主啊,」帕特麗夏吸口氣,瞪大眼睛。
    「車子撞上公路欄杆,」卡特悲歎,「剛過一個急轉彎。那段山路不好走,結果車
子掉進兩百英尺深的山谷——」
    「那吉姆呢?」埃勒裡問。
    帕特麗夏在壁爐前的雙人椅坐下,抬頭望著卡特,彷彿他是要宣佈最後審判的法官
卡特。
    「在車裡。」卡特把頭轉開:「死了。」他回頭,謙恭地注視帕特麗夏,「所以這
個案子現在結束了。結束了,帕特麗夏……」
    「可憐的吉姆。」帕特麗夏小聲說。
    「我想和你們兩個人談談。」奎因先生說。
    雖然已經很晚,但沒時間了,時間已經在噩夢中流逝。
    荷米歐妮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垮了。奇怪,參加女兒葬禮時她倒還堅強,女婿的死訊
卻使她虛弱如死。也許這是身體遭受嚴重的連續打擊後,毀滅性的一擊吧。總之荷米歐
妮崩潰了,威洛比醫生陪了她幾小時,設法使她入睡。約翰.F.的情形也不見得好一點,
醫生注意到他全身顫抖,立刻將他安頓到一間客房中去,由洛拉陪荷米歇妮,而帕特麗
夏扶爸爸上樓……
    現在好了,兩位老人都已入睡,洛拉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威洛比醫生已經疲倦虛弱
地回家了。
    「我想和你們兩個人談談。」奎因先生說。
    卡特還在。今天晚上,他是荷米歐妮依靠的基石。荷米歐妮剛才痛哭時真的靠在卡
特身上,奎因先生覺得這也很奇怪;但他繼而想,不,他是基石,最後的基石,所以荷
米歐妮依靠在上面。假如她松手了就會淹死,然後一家人也跟著淹死。她一定是這樣感
覺的。所以他重複說:
    「我想和你們兩個人談談。」
    帕特麗夏懸在兩個世界中間。本來她靠著埃勒裡坐在門廊上,相距甚遠、沒精打采
地等候卡特﹒佈雷德福回家。現在卡特走到屋外來,撫弄著他那頂舊了的帽子,努力想
找個優雅的步態,走過門廊上的幾步路,隱入屋外草地上夜影的蔭蔽之中。
    「我不認為你能說出什麼我想聽的話。」
    卡特沙啞地說,但他沒有再移動腳步。
    「埃勒裡,別——」
    帕特麗夏說著,在黑暗中拉起他的手。埃勒裡捏捏那冰涼的年青的肌膚。
    「我必須說。這個男人以為他是受難者,你則認為你是拜倫式悲劇的女主角。事實
上,你們兩個人都是傻瓜。」
    「晚安!」卡特﹒佈雷德福說。
    「等等,佈雷德福。這些日子以來大家都不好受,今天尤其是。而我在萊特鎮的時
間不多了。」
    「埃勒裡!」帕特麗夏痛叫。
    「我待在這裡實在太久了,帕特麗夏。現在已經沒什麼牽掛了——完全沒有了。」
    「完全……沒有?」
    「別對我做這種溫柔的告別,」卡特突然說,而後靦腆地笑起來,在不遠處坐下。
「奎因,別在意我,我這幾天如墜迷霧,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凡夫俗子。」
    帕特麗夏目瞪口呆望著他。
    「卡特——你?謙虛起來了?」
    「這幾個月讓我成熟了一點。」卡特低聲說。
    「這幾個月以來,這裡許多人都成熟起來,」埃勒裡溫和地說。「你們兩位理性地
證明一下如何?」
    帕特麗夏把手縮回去。
    「埃勒裡,拜託你——」
    「我知道我在多管閒事,而大多數的閒事都是很難管的,」奎因先生歎氣。「不過
沒關係。你們兩個認為我說的事怎麼樣?」
    「我以前以為你愛她。」卡特莽撞地說。
    「我現在還是愛她。」
    「埃勒裡!」帕特麗夏叫道。「你從來沒有一次——」
    「我有生之年都會愛這張奇特的臉龐,」奎因先生若有所思地說:「這是一張可愛
的奇特的臉。但問題是,帕特麗夏,你不愛我。」
    帕特麗夏本來結結巴巴地要說什麼,但後來決定什麼也不說。
    「你愛的是卡特。」
    帕特麗夏從門廊椅子中跳起來。
    「我以為我過去愛他又怎麼樣!或者現在愛他又怎麼樣!人們不會忘記受過的傷害
和灼痛的!」
    「噢,但人們實在是會忘記的,」奎因先生說。「人們比你所想的容易遺忘。而且,
他們有時候比我們以為的更有理性一些。學學他們吧!
    「不可能,」帕特麗夏堅定地說。「無論如何,現在沒有時候做傻事了。你好像不
明白我們在鎮上的轉變——我們已經變成被拋棄的人了,正面臨一場重建自我的新鬥爭。
而且現在只剩洛拉和我可以幫爸爸媽媽抬起頭來。在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準備離
開他們。」
    「我會幫你的,帕特麗夏,」卡特說,聲音小得幾乎讓人聽不見。
    「謝謝!我們會自己來。奎因先生,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
    「別著急嘛!」奎因先生嘟囔道。
    帕特麗夏在原地站了一下,便生氣地道過晚安,進屋去了。大門「砰」地靠上。
    埃勒裡和卡特在沉默中靜坐了一會兒。
    「奎因——」卡特終於說話。
    「什麼事,佈雷德福?」
    「事情還沒完,不是嗎?」
    「你指什麼事?」
    「我有個奇怪的感覺,好像你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哦,」奎因先生說。接著又說:「真的?」
    卡特把帽子朝大腿上一摔。
    「我不否認我一直很愚蠢。但吉姆的死引起我一些想法,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他的死一點也沒有改變事實。他仍然是唯—一個可能在諾拉雞尾酒裡下毒的人,他
也仍然是唯—一個有動機盼望她死的人,但現在……我已經不那麼確定了。」
    「從什麼開始的?」埃勒裡聲音奇怪地問。
    「從聽到報告說他死了的時候開始。」
    「為什麼他死了會讓你有不同想法?」
    卡特兩手扶著頭。
    「因為所有原因都讓人相信,他駕駛的那輛車不是意外撞上公路欄杆的。」
    「原來如此。」埃勒裡說。
    「我剛才不想把這件事告訴萊特家的人。但達金和我都認為,吉姆是故意把車子開
出公路的。」
    奎因先生沒說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我於是開始覺得事有蹊蹺——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卡特跳起來。
「奎因!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如果知道的話,快告訴我!不到我確定,我是不會睡覺的。
你說,吉姆﹒海特是兇手嗎?」
    「不是。」
    卡特瞪著他:
    「那究竟是誰幹的?」他啞聲問。
    奎因先生也站了起來:
    「我不會告訴你。」
    「這麼看來,你是知道的!」
    「沒錯,」埃勒裡歎氣。
    「但是,奎因,你不能——」
    「噢,我能的。別以為這對我很容易。我過去所受的訓練都叫我反對這種——晤,
叫縱容吧。但我喜歡這群人,他們一家都是好人,而且他們已經承受太多了。我不應該
再傷害他們。忘掉它吧,隨它去。」
    「但你可以告訴我呀,奎因!」卡特懇求道。
    「不行。你現在對自己也不確定——還不確定,佈雷德福。你是個不錯的小伙子,
但成長過程——一直受阻礙。」埃勒裡搖搖頭。「你現在能做的最好事情是,忘掉它,
然後設法讓帕特麗夏嫁給你。她非常愛你。」
    卡特用力抓住埃勒裡的手臂,用力得連埃勒裡都畏縮了。
    「但你必須告訴我!」他大叫,「我怎麼能夠……知道有人……知道他們之中有
人……可能……」
    奎因先生在黑暗中皺著眉。
    「卡特,告訴你我要怎麼做,」他終於說,「你幫這家人在萊特鎮恢復往日正常生
活;使勁追帕特麗夏﹒萊特,直到她投降。假如你沒辦法成功,假如你覺得一無進展,
那時候再打電報給我,我就會回來。拍電報到紐約給我,我立刻就回來。到時候,我不
得不向你和帕特麗夏說的事情,或許可以解決你們的問題。」
    「多謝。」卡特﹒佈雷德福沙啞地說。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奎因先生歎氣道,「但誰知道呢?這是我碰到過的最奇
特的案子,混合各種人、各種感情、各種事件。再見,佈雷德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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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子的偵探小屋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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