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鎮
第四章 三姐妹

    埃勒裡﹒史密斯先生大大轟動了山丘區的上流社會以及萊特鎮的知識階層。比如,
過去曾研讀希臘文的圖書館員艾金小姐,在萊特高中教授比較文學的霍姆斯太太,當然
還有鎮上大家不敬地公稱為「大喇叭」的埃米琳﹒杜普雷。遠近老少都羨慕埃米琳居然
有那麼意外的好運,可以做史密斯先生的「鄰居」,因為埃米琳就住在埃勒裡新居的另
一邊。山丘區的汽車來往陡然大增,感興趣的人從四面八方而來,假如萊特鎮公共汽車
公司突發奇想決定新設一條觀光巴士路線,駛到埃勒裡家門口,他就動也別想動了。此
外還有一大堆邀約:喝茶的,吃晚餐、午餐的,更有一個是——埃米琳邀他吃早餐:
「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在輕柔早晨的涼意中,在晨露末自草地消失前,一起討論藝術
了。」而上村文具店的老闆本﹒丹齊克說,他店裡的精製文具用品不曾這麼暢銷過。
    這倒弄得奎因先生開始期待每個早上帕特麗夏穿著寬鬆長褲來訪。然後開著她的敞
篷車帶他周游考察這個縣。她認識萊特鎮和斯洛克姆鎮區的每一個人,所以介紹他認識
了各種姓氏的人:奧哈勒倫、齊布魯斯基、約翰遜、道林。戈德伯格、文努蒂、傑克瓦、
瓦雷地拉以及布羅德貝克;他們有的是雇工,有的是機械技師,有的是裝配線工人,有
的是農民,有的是零售商、僱員;有白人、黑人、黃種人;他們的孩子人數以及清潔程
度,均無可比擬。透過這位交遊特廣的萊特小姐,短短幾天,奎因先生的筆記本便已填
滿,有好玩的外國話、晚餐細節、周末晚上沿第16號公路的爭吵、方塊舞、爵士音樂會、
午間哨音,以及許許多多的香煙啦、笑聲啦、推擠啦等等,地道的美洲本色——萊特鎮
版本的美洲本色。
    「我不知道,如果沒有你的話,我會變成怎麼樣,」一天早晨,他們從下村回來時,
埃勒裡對帕特麗夏說。「你好像同時是十足的鄉村俱樂部會員、教會的熱心教友,又是
青春年華的女性,你到底怎麼辦到的,帕特麗夏?」
    「不只這樣呢,」帕特麗夏笑道:「我是主修社會學的學生——或者說曾經是,因
為我六月就已經拿到學位了;我猜我是忍不住把學校所學的,應用到這些無助的大眾百
姓身上。假如這戰爭繼續下去——」
    「你是指牛乳基金會的事?」埃勒裡不解地問。
    「別亂講!牛乳基金會是媽媽的事。我親愛的先生,社會學關心的不只是骨頭成長
所需的鈣質而已,它是關於人類文明的科學,就拿齊布魯斯基來說吧——」
    「饒了我吧!」已經領教過齊布魯斯基的奎因先生嚷道。「對了,帕特麗夏,你們
的鎮檢察官佈雷德福先生,對這些事有什麼看法?」
    「對我和社會學的看法?」
    「我是指對我和你一起出門的看法。」
    「噢,」帕特麗夏把頭髮甩到風中,表情愉快。「卡特吃醋了。」
    「嗯,小寶貝,你聽我說——」
    「得了,別跟我講崇高的道理吧,」帕特麗夏說。「卡特活該,他把我當成理所當
然的女朋友太久了。事實上我們只不過是一塊兒長大罷了,讓他吃吃醋對他還有好處
呢。」
    「我不知道——」埃勒裡微笑道,「我倒扮演了愛情刺激者的角色呢。」
    「啊,快別這樣說!」帕特麗夏吃了一驚。「我真的喜歡你,反正好玩嘛。」
    突然,帕特麗夏側頭瞥了埃勒裡一眼:
    「你到底知不知道人們怎麼說?」
    「什麼事呀?」
    「你告訴佩蒂格魯先生,你是知名作家——」
    「『知名』那個形容詞,完全是佩蒂格魯先生自己加上去的。」
    「你還說過,你不是用埃勒裡﹒史密斯的名字寫作,你用的是筆名……但你卻沒告
訴過任何人,你的筆名是什麼。」
    「天哪!」
    「所以大家在說,可能你根本不是什麼知名作家,」帕特麗夏低聲說。「這樣的小
鎮真不賴,不是嗎?」
    「是哪些人說的?」
    「有人說的。」
    「你也認為我是假冒的?」
    「別管我怎麼想,」帕特麗夏反駁道。「但你一定知道,卡內基圖書館一向時興制
作作家照片檔案,艾金小姐說,你根本不在裡面。」
    「呸!」埃勒裡說。「再啐兩口。我只是不夠有名罷了。」
    「我也是這麼告訴她。可是我媽媽聽了很生氣,但我告訴她:『媽,我們又怎麼知
道事實是怎樣呢?』結果你知道嗎——可憐的媽媽那天晚上一夜沒合眼。」
    兩個都笑了起來。然後埃勒裡說:
    「這倒提醒了我——為什麼我一直還沒有見到你姐姐諾拉?她身體不適嗎?」
    令奎因先生驚訝的是,一提起姐姐的名字,帕特麗夏便一下子不再笑了。
    「諾拉?」帕特麗夏以極平板的聲音重複這個名字,那是一種什麼意思也沒有透露
的聲音。「唔,史密斯先生,諾拉身體好好的,我們改天去看她。」
    那天晚上,荷米歐妮正正式式地揭示她的新寶物。受邀者都是親近之人:馬丁法官
伉儷,威洛比醫生,卡特﹒佈雷德福。約翰﹒F.唯一尚在人世的姐姐——特碧莎﹒萊
特,她是萊特家族中,一個始終不太「接受」荷米歐妮﹒布魯菲爾德的頑固分子——以
及《萊特鎮記事報》的編輯兼發行人弗蘭克﹒勞埃德。當晚,勞埃德一直和卡特﹒佈雷
德福談著政治話題,但兩人只是假裝對彼此有興趣而已。卡特不時朝坐在意大利式壁爐
前「情人座」中的帕特麗夏和埃勒裡投以非常不快的眼光;勞埃德呢,這個莽撞型的男
人不停地朝門廳樓梯口張望。
    「在吉姆之前,弗蘭克曾深深迷戀諾拉……一直到現在,他還是對諾拉一往情深,」
帕特麗夏解釋。「在吉姆﹒海特展開追求而諾拉漸漸愛上他的那期間,弗蘭克非常不能
承受。」
    埃勒裡從房間一端遠遠仔細觀察這個大塊頭的日報編輯,心中思忖:弗蘭克﹒勞埃
德會是個危險的情場敵手;他那雙深沉的綠色眼睛含著冷酷。
    「吉姆開始和諾拉出游以後,弗蘭克說過——」
    「他說了什麼?」
    「我們別管弗蘭克說過什麼了,」帕特麗夏跳起來。「我說得太多了。」
    她快步走向佈雷德福先生,再去傷一次他的心。帕特麗夏身穿藍色塔夫綢晚宴裝,
走動時總微微發出沙沙聲。
    「米洛,這位就是埃勒裡﹒史密斯。」
    荷米歐妮拖著魁梧壯碩、腳步笨重的威洛比醫生一起走到埃勒裡面前,驕傲地說著。
    「史密斯先生,不知道你帶來的是不是好影響,」醫生笑著說。「我剛替傑克瓦太
太接生結束才來的,那些加拿大佬!這次是三胞胎哩。我和達福醫生之間唯一的不同是,
萊特鎮的女士們一直很體貼,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一次生四個以上。還喜歡我們這個鎮
嗎?」
    「威洛比醫生,我已經愛上這個鎮了。」
    「這是個好城鎮。荷米歐妮,我的飲料呢?」
    「如果夠寬宏大量,你是可以這樣說。」
    馬丁法官不屑地接口。她太太克萊莉絲沉甸甸地掛在馬丁法官的臂膀上,兩人慢步
走過來。馬丁法官是個瘦削矮小的男人,生了一雙惺松睡眼,舉手投足直截了當。他讓
埃勒裡想起亞多﹒特雷恩筆下的「塔特先生」。
    「埃力﹒馬丁!」克萊莉絲叫道。「史密斯先生,你別理我這個丈夫。因為你的緣
故,他不得不必須穿這套宴會西裝來參加,心底正覺得淒慘無比,恐怕會把怨氣出在你
頭上。荷米歐妮,今天這宴會,一切都十全十美。」
    「哪裡,克革莉絲,你過獎了,」荷米歐妮心花怒放道。「只是個溫馨的晚餐而
已。」
    「我可不喜歡這裝模作樣的玩意兒,」法官手指蝴蝶領結嘟嚷道「嘿,特碧莎,你
在嗅什麼呀?」
    「笨蛋!」約翰﹒F.的姐姐瞪了老法官一眼。「埃力,我無法想象史密斯先生會
怎麼看我們這些人。」
    馬丁法官沒好氣地注視史密斯先生,想看著史密斯先生有沒有因為他不習慣戴領結
而看輕他,再決定自己是否要看輕史密斯先生。這個危機因亨利﹒克萊﹒傑克遜出來宣
布晚宴即將開始而化解。亨利﹒克萊是萊特鎮唯一受過訓練的膳師,本地上流階層的仕
女透過一套強制的共產制度,共有這位膳師以及他難得一穿的膳師服。她們之間有條不
成文法規,只有碰到極端特別的事由,才能僱用亨利﹒克萊指揮宴膳。
    「晚宴開始,」亨利﹒克萊﹒傑克遜宣佈,「上菜!」
    薄荷果凍醬烤羊肉剛撤走,鳳梨奶昔冰淇淋甜點送上來時,諾拉﹒萊特突然出現了。
霎時,全場鴉雀無聲。荷米歐妮聲音顫抖地說:「啊,親愛的諾拉。」約翰﹒F.嘴裡
滿含鹹胡桃,開心地說:「諾拉寶貝!」克萊莉絲﹒馬丁喘著氣說:「諾拉,見到你真
好!」之後,場面的僵窒才算解除。
    埃勒裡是頭一個起身示敬的男士。弗蘭克﹒勞埃德是最後一個,他濃密頭髮下的粗
頸子轉變成磚紅色。是帕特麗夏開口挽救這一刻:
    「諾拉,現在下樓來晚餐正是時候!」她輕快地說。「我們剛用過露迪做的美味羊
肉。史密斯先生,這是諾拉。」
    諾拉伸手讓他親吻。那只手,纖細冰涼,有如一只細緻瓷器。
    「媽媽告訴過我所有有關你的事情。」諾拉說話的聲音彷彿久未使用。
    「一定讓你失望了,自然的嘛!」埃勒裡微笑說,並拉出一張椅子。
    「噢,不!你們好,法官、馬丁太太,特碧莎姑媽……醫生……卡特……」
    弗蘭克﹒勞埃德說:
    「你好,諾拉。」
    他嗓音粗啞,從埃勒裡手中把椅子拉走,動作不算粗魯,但也不是十分禮貌;反正
是先拉走,然後再為諾拉靠坐妥當。諾拉紅著臉坐下。這時,亨利﹒克雷大步走進來,
端著別緻、做成書本模樣的奶昔冰淇淋。接著,大家才又開始交談起來。
    諾拉﹒萊特兩手交握、手心向上坐著,彷彿已經累壞了;蒼白的雙唇努力做出微笑。
顯然,她今晚的打扮煞費心思。紅白條紋的晚禮服完美地伏貼在身上,清新亮眼;手指
甲修飾得毫無瑕疵,酒褐色頭髮沒有一絲一縷凌亂。埃勒裡初見這位略微近視的女孩,
稍稍感到驚訝,似乎可想見她在樓上臥房裡的情景,想象她如何鄭重其事修指甲、如何
鄭重其事梳頭、如何鄭重其事穿上迷人的晚禮服;鄭重其事這個,鄭重其事那個,所以
一切才會這麼……鄭重其事得那麼久,那麼沒有必要,以至於晚了一個小時才下樓來晚
餐。
    現在,她弄到完美了,現在,她盡了最大努力下樓來,卻彷彿被掏空了,彷彿努力
得太過,根本不值得這一切似的。她略略低頭,保持著沒有變化的微笑,靜聽埃勒裡隨
興談話,動也沒動她面前的甜點或飯後小咖啡,只偶爾低聲做一兩個極簡短的回答……
她的樣子不像是覺得厭煩,倒像是興奮過度而疲倦了。
    然後,像她剛才意外進來一樣突然,她說:「我告退了,請各位原諒。」便站起來。
    在場所有談話再度中斷,弗蘭克﹒勞埃德跳起來,把她的椅子往後拉,彷彿要用他
不知所措而深厚的注視吞噬她。
    她對他微微一笑,再對其他人微微一笑,便飄似地離去。沿著拱廊從餐廳走到門廳,
她的步履加快,轉眼消失了。
    每個人立刻又交談起來,並且要求再倒些咖啡。
    奎因先生在溫暖的夜色中散步走回新居,心中一邊仔細篩檢今晚看見的、聽到的各
項重要事端。大榆樹的樹葉在談著話,超大型的月寶石高掛空中,他自己的鼻子裡則滿
是荷米歐妮﹒萊特在家中放置的鮮花芳香。等見到一輛單排座位的小敞篷車停在他屋子
前面的路邊石旁,車內沒有亮光,而且沒有人在裡面後,一晚的香甜感覺頓時消散。這
樣的夜晚,應該有事發生。一片暗灰色的雲朵掩住了明月,奎因先生從草坪邊緣無聲息
地走向他的小房子。可以看見房子門廊上有個火星亮光,在大約一個男人腰部高的地方,
前後晃動著。
    「我猜你就是史密斯先生吧?」
    一個女低音在說話,那聲音的質地,好像外圍有點磨毛了,並且帶著嘲弄的味道。
    「你好!」他回應著,邊踏上門廊階梯。「你介意我打開門廊電燈嗎?這裡真暗—
—」
    「開吧,我對你和你對我一樣好奇,我也想看看你呢!」
    埃勒裡輕觸電燈開關。她蟋縮在角落的鞦韆裡,正從香煙噴出的煙氣後對他眨眼看
著。皮制的淺灰色長褲緊繃著臀部,開士米羊毛衫把她的胸形大膽地雕塑出來。站在一
富之遙的埃勒裡,立刻得到的大略印象是:一種世俗的、過熟的、並不斷在增長著的苦
澀。她笑笑——他認為那個笑容有點兒緊張——然後將香煙從欄杆上往黑暗中一丟。
    「你現在可以關燈了,史密斯先生。反正我是個丑八怪;再者,我不該希望我的家
人因為知道我就在附近而覺得不好意思。」
    埃勒裡依言關上門廊電燈。
    「這麼說,你就是洛拉﹒萊特了。」
    這就是那個和人私奔,結果離了婚返回家鄉,萊特一家人提也不提的大女兒。
    「聽起來好像我的事你什麼也不知道!」洛拉﹒萊特又笑起來,笑聲末尾轉變成打
嗝。「抱歉,第七杯蘇格蘭威士忌的第七次打嗝。你知道,我是很有名的——萊特家那
個愛喝酒的女兒。」
    埃勒裡不由得一笑。
    「這惡毒的流言我倒是聽說了。」
    「根據這些日子以來聽說的奉承傳聞,我本來已經有準備要厭惡你這個人了;不過,
實際上看起來,你倒是還好。握握手吧!」
    鞦韆吱嘎一響,腳步聲混合著高低不調和的笑聲,她在黑暗中摸索,手掌的濕熱觸
及他的脖子,他連忙伸手抓穩她手臂,免得她跌倒。
    「瞧,」他說,「你該在第六杯時就停止別喝了。」
    她把手掌頂住他漿挺的襯衫,用力一推。
    「呵,好個吉拉尼莫!那傢伙肯定覺得這個洛拉臭死了。」他聽見她踉蹌走回鞦韆
的腳步聲,然後是鞦韆的吱嘎聲。「哦,大名鼎鼎的作家史密斯先生,說說你對我們這
些人的看法吧?侏儒和巨人,甜的和酸的,暴牙的和花言巧語的雜誌廣告——全是寫書
的好材料,啊?」
    「很好的材料。」
    「你可來對地方了。」洛拉﹒萊特點燃又一支煙,打火機的火焰抖動著。「萊特鎮!
愛饒舌的,壞心腸的,偏狹的——偉大的美國爛泥巴!比紐約或馬賽後院的小塊床單還
要髒。」
    「喔,這我倒不曉得,」奎因先生爭辯道。「我前前後後陸續四處看,對我而言,
它是個相當不錯的地方。」
    「不錯!」她笑起來。「別嚇我了。我是在這裡出生的,它骯髒不堪——是污穢的
孕育之地。」
    「如果是這樣,」奎因先生反問,「你干嘛還回來?」
    她香煙頭的紅光很快連續閃了三次。
    「這不干你的事。你喜歡我家人嗎?」
    「非常喜歡。你和你妹妹帕特麗夏很像,身材也一樣好。」
    「唯一的差別在於,帕特麗夏年輕,而我的光彩正在消褪。」洛拉﹒萊特沉思了一
會兒。「我想,你不得不對姓萊特的這一家人保持禮貌。聽著,史密斯兄弟,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到萊特鎮來,但如果你粘著我們家人,你就一定會聽到一大堆有關格拉小時候
的事,以及……晤……我不在乎萊特鎮的人怎麼看我,但一個外地人……就不一樣了。
謝天謝地,我還保持著自尊!」
    「我還沒聽你家人談起你什麼事。」
    「沒有?」他聽見她又笑起來。「今天晚上我感覺還很願意袒露內心的。你會聽到
人家說我愛喝酒,這是真的,我學來的,從……你會聽見人家說,在鎮上各種可怕地方
都能見到我——更糟的是,看到我單獨一個人。想想看!我被看成是『放蕩的』,事實
是,我做我自己喜歡的事,但山丘區這些女人的鷹爪,一直在撕裂我!」
    她講完了。
    「你要不要喝點什麼?」埃勒裡問。
    「現在不要。我不怪我母親,她和其余那些女人一樣,見識狹窄;她的社交生活是
她的全部生命。如果我照她的規矩來,她還是會讓我回去的——我會給她這個勇氣,但
是,我不想玩這種游戲。這是我自己的生命。去他的規矩!你了解嗎?」她又笑起來。
「說你了解,快,說呀。」
    「我了解。」埃勒裡說。
    她靜默不語。然後才又說:
    「你一定覺得無趣了。晚安。」
    「希望再見到你。」
    「不再見了。晚安。」
    她的鞋子磨擦過看不見的門廊地板。埃勒裡再次打開電燈,她抬起胳膊擋住眼睛。
    「那麼,讓我送你回家吧,萊特小姐。」
    「謝謝你,不用了。我——」她停住不語。
    帕特麗更快活的聲音在下面的黑暗中叫:
    「埃勒裡?我上來和你抽根煙好嗎?卡特回家了,我看見你門廊的燈——」
    帕特麗夏也停住不語了。兩姐妹互相凝視著。
    「喂,洛拉!」帕特麗夏叫道,並躍上階梯熱烈親吻洛拉。
    「怎麼沒告訴我你要來?」
    奎因先生迅速關掉電燈,不過,還是有時間看到洛拉怎麼擁抱——短促地——比她
高、比她年輕的妹妹。
    「放手吧,鼻音小妹,」他聽到洛拉壓著聲音說。「你弄亂我頭髮了。」
    「這是真的,」帕特麗夏開心地說。「埃勒裡,你知道嗎,我這個姐姐是萊特鎮有
史以來最迷人的女孩,可偏要把自己的光彩藏在皺巴巴的長褲下!」
    「帕特麗夏,你可愛,」洛拉說,「別太費心管我,你知道沒有用的。」
    帕特麗夏憐恤地說:
    「親愛的洛拉……你為什麼不回家?」
    「我想,」奎因先生說,「我去繡球花叢那邊走走,看它們開得怎麼樣了。」
    「不用,」洛拉說。「我要走了,真的。」
    「洛拉!」帕特麗夏聲音便嚥了。
    「瞧見了吧,史密斯先生?鼻音小妹從小時候起,就是這樣子。帕特麗夏,好了,
別每次碰到我都這樣。」
    「我好了。」帕特麗縣在黑暗中挪技鼻子。「我開車送你。」
    「不用了,帕特麗夏。晚安,史密斯先生。」
    「晚安。」
    「我改變主意了,什麼時候你喜歡的話就過來喝一杯吧。晚安,小鼻音!」
    洛拉走了。
    洛拉那輛1932年的小轎車引擎聲完全消失後,帕特麗夏輕聲說:
    「洛拉現在住在下村靠近機械廠附近一間兩室的小公寓裡。她不肯拿丈夫的離婚贍
養費,她那個丈夫直到死時都是個卑鄙的傢伙。她也不接受爸爸的錢。她現在穿的衣服
都是六年前的舊衣服,嫁妝的一部分。現在她靠教下村那些有潛力的學生彈鋼琴為生,
一次收費五十分錢。」
    「帕特麗夏,她為什麼留在萊特鎮?什麼理由使她離婚後又回到這裡?」
    「鮭魚、大象或什麼的,它們不都回到出生地……來結束一生嗎?有時候,我覺得
洛拉好像在……躲避。」帕特麗夏的絲綢晚禮服突然沙沙作響起來。「你老是讓我講個
不停。晚安了,埃勒裡。」
    「晚安,帕特麗夏。」
    奎因先生注視黑暗良久。是的,它慢慢在成型;真幸運,材料都在這裡,既精彩又
血腥。但罪行呢——罪行,在哪兒?是不是已經發生了?
    埃勒裡帶著對過去、現在、未來的種種事件,在「兇宅」的床上就寢。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天的下午,差不多高埃勒裡抵達萊特鎮已三個星期的這一天,他
坐在門廊上抽著餐後煙,同時享受著如真似幻的夕陽。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車開上山
丘區,煞車停在隔壁萊特家門口。一個沒戴帽子的年輕人跳出出租車。奎因先生猛地感
到一陣不安,不由得起身,以便看清楚些。
    年輕人對埃德﹒霍奇基斯大聲說了些什麼,然後跳奔上台階,急急地按萊特家的門
鈴。老露迪來開門,埃勒裡見她舉起臂膀,彷彿躲避什麼攻擊的樣子。接著,她快步離
開視線,年輕人匆匆跟在她後頭進門。大門「砰」地碰上。五分鐘後,大門被用力推開,
年輕人沖出來,跌跌撞撞鑽進在外頭等候的出租車,大叫著讓司機開車。
    埃勒裡慢慢坐回座位。不無可能,反正他遲早會知道的,帕特麗夏會飛奔來告訴
他……瞧,她來了。
    「埃勒裡!你肯定猜不到了!」
    「吉姆﹒海特回來了,」埃勒裡說。
    帕特麗夏瞠目看著他。
    「你真神了。想想看——三年了!當時吉姆那樣子離開,帶給諾拉多少折磨!我簡
直不相信他回來了。他看起來老了很多…﹒他吵吵鬧鬧硬是要見諾拉。她人呢?她為什
麼不下樓來?是,他知道媽媽和爸爸想念他,但他們可以等一等——諾拉呢?他在爸爸
面前不停揮動拳頭,像個神經病似地跳來跳去!」
    「然後呢?」
    「我跑上樓告訴諾拉,她聽了,臉包死白撲倒在床上,說:『吉姆回來了?』便號
啕大哭起來。她說,她寧願死掉,為什麼他不離遠一點;還說,就算他爬著來求她,她
也決不見他——反正是通常女人的笨方法。可憐的諾拉!」
    帕特麗夏說著,自己也流下眼淚。
    「我知道跟她爭辯沒有用——諾拉橫了心時,堅決得可怕。我只得如實告訴吉姆,
他聽了,更加激動,想跑上樓去。爸爸生氣極了,揮動高爾夫五號鐵頭球棒,站在樓梯
口,好像立定橋頭的霍拉提烏斯,命令吉姆離開我們家,然後……晤,吉姆不把我爸爸
擊倒,就無法沖過去,於是,他跑出我家,一邊大叫著,他一定要見到諾拉,就算得扔
顆炸彈才能進我家也一樣。在那個混亂時刻,我一直在忙著弄醒我媽媽,因為每次碰到
悲傷的事,她都會習慣性昏倒……我得趕緊回去了!」
    帕特麗夏說完便開步跑,沒幾步又停下來轉身說:
    「埃勒裡﹒史密斯先生,到底怎麼回事,」她緩緩問,「我竟然跑來告訴你我們家
最私密的事?」
    「可能是因為,」埃勒裡微笑,「我面善吧。」
    「別臭美了,你以為我愛上——」
    帕特麗夏咬咬嘴唇,曬黑的臉龐微微紅了一下,急忙連跑帶跳走了。
    奎因先生又點燃一根香煙,手指竟不太能夠穩定夾住。儘管天氣是熱的,他突然感
到一陣寒意。接著,他把那根一口都還沒有抽的香煙丟到草地上,進屋去拉出了打字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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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子的偵探小屋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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